天色轉暗,在我們轉身之際,忽見一隻漆黑的大鳥從廣庭頭頂飛過。那大鳥翅膀掠過廣庭,在廣庭臉上留下一道暗紅的印痕。廣庭渾身戰慄,如遇電擊,隨即,嗓子裡傳出另一種聲音。這聲音低沉,帶著迴音,像是來自地下。這聲音聽來孤獨,頓挫,遠離人間。這不是文師傅的聲音,這是一個意外闖入者的聲音。這聲音突兀,陰冷,猶如深淵。
“摩羅就是魔王。摩羅花,是地獄之花。此花為極惡極毒之花。以腐屍為食,以人血澆灌,若是被仇怨極深的女人得到,會生出極強的邪力。它令邪惡的咒語生效,也讓仇怨的靈魂不滅。
“摩羅花有不死不滅的效用,歷來想不死不滅的人,都極力想得到它。代價,就是變成惡靈。就如同魔王波旬是欲界之王,摩羅花,則是欲界的靈花。得到它的人,會被這惡靈之花斷除生命,斷除善根。只有這樣,擁有它的靈魂,才能擁有詛咒不滅的效力。此花從花心處不斷複生,複生的花瓣,象徵著它不會中斷的魔力。
“魔王會幻化為各種壞的慾念進入人的思維,而摩羅花則青睞於邪惡的咒語,並賦予咒語以能量。傳說此花的汁液和種子極具毒性,甚至,它的香氣也有毒。它危險,邪惡,使靈魂變成毒汁的容器。
“摩羅花,是魔王經地獄之火滴落在無土之境凝結而成的種子。魔王波旬因供養過辟支佛的功德,而成為六慾天主,但他經常誹謗佛法,喜歡看到佛法被滅。他的兒子商主,卻是真誠的佛弟子。佛陀懸記,商主將來會修成辟支佛,而魔王天命終了,會直接墮入地獄,唯有沉痛懺悔才能出地獄,上升到忉利天,在天上修佛得度。
“魔王雖如佛陀所言升至忉利天,但惡的種子還是留了下來,如金剛般堅硬。只有邪惡的詛咒能軟化它,使它破殼重生,開出五種顏色的花。”
突然闖入的聲音戛然而止。大鳥再次掠過廣庭上空,廣庭身子猛烈震顫,摔倒在地。彷彿剛才的這一片刻,他的舌頭和身體被人強行佔有,又棄之而去。我用一盞冷茶潑醒廣庭。皇帝問廣庭剛才發生了什麼。廣庭不能說清,只覺心神忽而被擠到別處,須臾又回過神來。問方才都說了什麼。廣庭回說,並不曾說過什麼。
許是過往的遊魂想要給皇帝一個啟示?已經來不及多想,我必須提醒皇帝。
“摩羅花生長在不見天日的地方,那裡的土和水與我們所說的土和水全然不同。那是一個相反的地方。摩羅花的生長之地,是世間之物的倒影。”
皇帝回想剛剛聽到的聲音,注意力集中在魔王上。
“魔王,名叫波旬。《阿含經》《楞嚴經》《佛本行集經》《大品般若經》中載有他的名字,他說過的話,以及他妨害佛陀或諸修行者、破壞善法的惡事。然而,經書中卻並未提及摩羅花。魔王波旬,為六梵天主。經文中常提到‘魔波旬’,意思是殺者、惡物、惡中惡,以及惡愛。是斷除人的生命與善根的惡魔。這是許多罪惡中最大的罪惡,因而,魔王又名‘極惡’。在佛陀的時代,摩羅假裝皈依佛門,因其供養過辟支佛的福德,得以成為六梵天主。他請求佛陀涅槃。佛陀由於慈悲心聽了他的話。在佛陀答應離開之後,魔王波旬卻說,等到末法時期,我要帶領眾弟子,穿上你們的衣服,裝扮成你們的樣子,來滅你的法。波旬由於引人入外道、入歧途,被稱為魔王。”
“魔波旬的這段記錄,廣為佛家弟子所識,不過,不知皇上是否記得,納蘭容若號楞伽山人。以示其為佛家弟子。”
“朕早年讀納蘭容若的《淥水亭雜識》,記得書中曾載有他熟讀楞伽經的筆記。楞伽經,是納蘭容若最後研讀的一本經書。楞伽山人則是其暴亡前的自稱。楞伽,是一座山,也是一座城的名字。此山極高,原為夜叉王所據,在此瞰食生靈,無路可通,無神通者不可往,因而命名。納蘭容若不會不熟識魔王波旬的故事,也不會不知道作為欲界之主的魔王波旬,由惡體、女體、智體三體合成,是三頭六臂的魔佛,融合三種力量,三種靈力,並分別保有三體之意識,可合體也可各自化出,一旦被喚醒,便充斥著無盡的殺戮與戰亂。”
“皇上,詛咒,也由三種東西組成,邪靈、咒語、屍衣。而殺戮與戰亂從鹹豐皇帝開始,從未停歇過。”
“你們都說有詛咒,朕以為那不過是用來嚇唬朕的說法……皇後因朕寵愛你,曾發狠威脅朕說,有一條惡咒將在末世應驗,來清算愛新覺羅犯下的罪孽……可朕一直不相信有這樣一條咒語,祖先的豐功偉業,怎麼會被一條咒語毀壞呢?”
“歷來先祖們在建立的豐功偉業的同時,又埋下了許多禍根。所有的禍事都源自殺戮,以及殺戮帶來的仇恨。有些仇恨是斬不斷的,這是先祖種下的禍根。”
“朕這一朝的皇後和太後,都姓葉赫那拉……”
“皇上,邪惡的咒語若有摩羅花相助,便會形成一個惡的中心。現在看來,迷宮裡的白描摩羅花,即是咒語。附身的魂魄,則是邪靈。而囚禁著大公主之夢的屍衣,原是邪靈存身之所。不斷複生的摩羅花,喜歡富貴之鄉,是咒語和邪靈的輔助。還有哪裡是比皇宮更為富貴的地方?同治皇帝身上開滿了摩羅花,而它卻有一個更好的名字。”
“它卻有一個更好的名字,天花。”皇帝脫口而出。
“它還有一個更好的名字,葉赫那拉?布西亞瑪拉。布西亞瑪拉,貌美如花的女人。”
清醒
是時候了,在鋼琴旁,我向皇帝講述了地下花園、半人、故人,以及,曾經發生在恭親王與太後之間失敗的決鬥。還有流放在紫禁城裡的大公主,她衣衫下即將枯幹的軀體,她貌似冷酷,實則悲慼的臉。
皇帝沉默不語。皇帝有許多事情要想,要回憶。
在我被禁足的日子裡,皇帝已經觸控到事情的另一面。他心裡的疑惑帶著他從另一個方向直觸本質。皇帝望著腳下說,原來,這讓人不安的震顫,來自摩羅花的潮汐。
我講得太多,語速過快,因為我知道,機會一旦錯過就無法尋回。還有,時間正催促著我,所剩不多。大公主說,我是預言中的人,可依我的看法,我未必就是解開咒語的人,我能做到的,只是令皇帝清醒。我開啟了皇帝的視野,使他看見、記起以往和正在經歷的生活。然而,一下子聽到這麼多岌岌可危的事,皇帝一時難以適應。皇帝未能完全相信咒語,相信咒語就意味著要斬斷與太後最後的情分。那是皇帝必須跨越的溝壑。在離開武英殿前,我問皇帝,你看到過太後的眼睛嗎?你知道她眼睛的顏色嗎?你知道它是黑色的、褐色的還是別的什麼顏色?皇帝說,太後的眼睛,自然是黑色的。但很快,皇帝承認自己從未好好看過太後的眼睛。因為她從未給他看見她眼睛的機會。
“從進宮的第一天起,皇上從未真正看見過她,是皇上不願看她的眼睛,還是她刻意在迴避皇上?
“朕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這是多年來的習慣,”皇帝說。“太後總是望著別的地方,很多時候,她從鏡子裡看著朕——她不允許朕直接看她,她說那是沒有教養和不恭的。”
“不妨看看她的眼睛,皇上。”
與太後對視會出現什麼樣的結果,是否會像同治皇帝那樣看見分裂的雙瞳,或是像我一樣看見另一個女人,抑或是小公主看見的骷髏骨?每個人看見的邪靈是不同的。可無論是哪一種境況,這個做法都會激怒太後。但恐怕這是皇帝的機會,只有在這種時刻,她臉上才會出現平日看不到的表情。那張臉,也許真的非常可怕,可還有什麼比不知道真相更加可怕——為什麼皇帝並未能像同治皇帝那樣對太後有所覺察?因為,他從未見過她的雙眸。他從小就被教導,要做一個孝順的孩子,他一直被迫跪著,對著她的後背。而她總是從鏡子裡望著他。
不久,有件事在宮裡傳得沸沸揚揚。皇帝安置在武英殿前的鋼琴,被不明之物糟踐得七零八落。皇帝的調音師仔細檢視餘下的部件,確認鋼琴毀到無法修複的地步。這架鋼琴所有用到木材的地方,木材被憑空抽走。而從地面上留下的木屑和殘留物上看,像是被某種動物咬碎吞嚥。現在的鋼琴,已是一堆破損不堪的空架子,武英殿月臺的紗帳裡,是一頭餓極了的野獸撕咬吞嚥後留下的餐桌。
一片狼藉。皇帝的調音師說。
皇帝去驗看這“一片狼藉”。皇帝並未表現出對鋼琴的惋惜,也沒有被激怒。皇帝十分平靜。皇帝命侍衛將殘損的部件收起來,將為鋼琴搭起的紗帳拆了撤去。皇帝沒有命人徹查此事。皇帝知道,此事為皇後所為。皇帝不曾再提到鋼琴,即便後來又有人送入宮中一架新的鋼琴,皇帝卻不再碰那些黑白相間的琴鍵。
從鋼琴被毀那天起,皇帝終止了修複和擺弄玩具的事業。他命人收起擺滿養心殿的大大小小的玩具,遣散了從各地請來的手藝高超的工匠,也撤去了從各大殿搬來的書籍。養心殿空了,皇帝坐在西暖閣空曠的榻上,默默待了很久。也許,皇帝什麼都沒想。他照常向太後請安,面色一如往常。太後從鏡子裡望著他,而他望著太後頭上那三朵摩羅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