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親王,仔細看看咱們大清的公主,現在,我要賜予她固倫的封號。很好,現在,她是固倫榮壽公主。這倒不是為了籠絡你,而是對公主忠心於我的表彰。三年前,她就是我的人了,她是不錯的幫手,幫我做了許多事,要知道,有些事是太監和宮女無法替代的。王爺,您當然知道我指的是什麼——不錯,這宮裡正如你所見到的,有這樣一件衣服,或許我該用你的叫法,邪靈。是啊,這件衣服,承載著一個不死之靈,她的故事,在詛咒裡相傳了十一代,而覺羅的衣缽也傳到了第十位皇帝,有意思的是,第十位皇帝不是別人,而是我的兒子。王爺您不覺得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嗎?你們將這件衣服收在石棺埋在地下,這一埋,就是三百年。王爺你從未見過它,那麼,王爺不妨仔細看看固倫榮壽公主,現在,她就是邪靈。”
父親瞠目結舌,望著寶座上的我。我也正看著寶座上的另一個自己。我對“她”充滿畏懼。我一路越是靠近密室,就越是心驚膽戰,原因全在這裡,我的夢穿著裹屍衣,盡管他們叫它衣服或是邪靈,可我清楚地知道,我身上裹著的,是件屍衣。那沉睡百年又醒來的邪靈依附在我身上,而我卻感覺不到她,也看不見她;她附在我的夢的身軀上,那麼,我就是父親的噩夢!我看見父親在努力辨認,父親看到我像一團微火忽明忽暗,當衣服顯現時,我的身形便如煙霧;當我顯現時,那件衣服便從父親眼裡隱去。
他們都看著我,而我毫無主張地坐在寶座上。寶座上的“我”對自己很不解,對眼前所有的人都很不解。他們不解地望著“我”,讓“我”無地自容。“我”竭力撕扯我身上的衣服,“我”扯不壞像咒語一樣捆在身上的屍衣。
它長在了“我”身上。
“我”向著父親喊:“王爺,救我呀。”
父親將目光轉向白薩滿。
白薩滿又一次舉劍。
“不。”父親說。
“我寧可死,也不要穿這屍衣!”“我”大喊。
父親用更大的力氣和聲音說:“我不許你死。”
此時,安公公走了過來,毫不掩飾臉上的得意:
“王爺,奴才剛才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您不會答應的,您怎麼會答應白薩滿殺死大公主呢?”
父親轉臉看著這個說話像唱歌一樣的閹人,眼裡湧現我從未見過的狂怒。
父親大喊:“翠縷!”
“你敢!”安公公叫道。
已經晚了,翠縷向著安公公跨出一大步,啟開瓶蓋。太快了,煙霧狀的安德海之夢凝聚成形,站在安公公對面。安公公的眼光焦灼而凝固,就像福錕望著福錕,就像我望著我一樣。只是我離自己太遠,夢於我的吸引力尚且薄弱。
安德海之夢,抬起手臂,安公公也抬起相應的另一隻手臂,兩個完全一致的人互相打量,目光如黏稠的糖漿。沒有人能救他們,當他們手指相觸,安公公像一座被白蟻蛀空的老屋子,塌陷下去。他們合二為一,化成煙霧,在密室散盡。就像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甚至連些許夢的殘渣也沒有留下。
“你殺了他,恭親王!”太後喝道,“還有你,翠縷,你背叛了我,你該知道背叛的下場!”
“你奪走了我的女兒,讓她成了你的傀儡和人質——”
父親的狂怒在升級。翠縷跪了下去。
“那就去殺了她呀,邪靈,惡咒,還有你的女兒……”太後叫道。
“你不就是想要我的命嗎?放過她!”父親怒眼圓睜,眼睛紅得像要滴血。
“不要,父親,”我大喊,我向寶座上的“我”奔去。我想好了,這是唯一的辦法,“白薩滿,殺我,我命令你!”
父親阻攔我的手落空了。我向我自己奔去,越是接近寶座,我越是感到一種熱情和渴望。渴望與另一個自己彙合而化為烏有的熱情,如此強烈,超越了一切阻力。是的,當我明白這個地方,記起這一切,包括“我”的意義時,便不再心驚膽戰。我的眼裡,我的思緒,一片雪白……
幽禁
在1865年3月7日的清宮檔案中,人們會讀到恭親王被免職的記錄。這段記錄裡包含了父親此後三十年的命運與生活。
那天早朝,同治皇帝登上寶座後,太監便宣讀了兩宮太後的懿旨。父親出列領旨,有人摘走了父親頭上的頂戴花翎,拿走了父親身上象徵著榮耀的黃馬褂。
父親跪在朝堂之上,他身後的文官武將一陣騷亂後,又都平靜下來,帶著各自不同的表情和心情。此時朝堂上異常安靜,父親聽見一隻蛾子稀裡糊塗地撞進朝堂,停在他的肩頭。父親俯身謝恩,這只垂死的蛾子跌落在父親膝蓋旁的金磚上。父親看著這只灰白色的蛾子,心裡掠過一層漣漪。他從金磚上撿起蛾子,握在手心裡,起身走出朝堂。
在1865年3月的這天早上,父親被罷免了所有官職。免職文書裡沒有提到前夜在紫禁城一處不為人知的宮苑裡,一個倒立世界裡發生的事情。沒有提及太後的寵臣,後宮舉足輕重的宦官安德海的去向,更沒有提及惡咒、邪靈、白薩滿和父親的衛隊,也沒有提到翠縷。像翠縷這種微不足道的小角色,當然不會出現在國家文件中,也不會出現在任何秘密檔案裡,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裡。與她同屋的宮女只知道她因偷竊受到嚴厲懲罰,要麼被遣出宮外,要麼就地蒸發,“沒有了”。翠縷,像一隻被摔碎的茶碗,無人過問。
免職後,父親在王府過起了隱居生活。父親每日在自家園林的湖邊垂釣。父親沉默著,誰也不知道父親在想什麼。紫禁城此後沒了父親的身影,即便,我平心靜氣透過一重重宮牆,也看不見覺不出父親的絲毫蹤跡。後來父親住進了西郊的戒臺寺。我的記憶又一次擱淺,無法動彈。那個漫長的夜晚,在我奔向另一個時而明亮,時而黯淡,時隱時現的我時,卻並未像安公公那樣消失。之後發生的事,又一次在我腦子裡形成空白,這空白,我當時就看到了,我的眼裡,是白茫茫一片大雪與濃霧。
在那一片雪白之後到底是什麼,我無從問起。所有相關的人,除了父親和我,奉命的衛士和不該知道內情的人都被秘密處決。我沒有記憶,只好對那天的事稍作推斷。
那天,我沒有因為觸碰自己而亡,原因在於,父親放棄了與邪靈做最後較量的打算。父親眼見安公公“沒有了”,父親無法做到眼見我如此赴死。父親俯首認輸,阻止了我與夢重合。父親在當初我進宮時就明白一件事。在他將計就計,讓我去做太後養女的同時,也等於讓我成為了太後手中的人質。我,就是在關鍵時刻拿來逼迫父親就範的王牌。父親原本以為可以舍棄我而拯救覺羅,可末了,父親卻難以做到。總之,父親因我而退出決戰,沉默地離開紫禁城,躲進了王府寬廣的庭院,聽著鳥鳴與蟬啼,手拈魚線,度過無所作為的餘下時日。
再後來,太後為我定了一門親事。
那是在體和殿裡,太後指著一個瘦弱的少年對我說,他是你未來的丈夫。我們冷漠地看了看對方。我未來的丈夫比我高一個頭,臉瘦而長。他極不自然地想笑一笑,結果卻只是露出一排牙齒。除了這一排整齊的牙齒,我對額駙沒有特別的印象。他的父親是前朝公主的額駙,如今,他也成了額駙。
第二年,我們舉辦了婚禮。我穿著紅色婚服,頭上帶著沉重的鳳冠,被一長列馬隊簇擁著前往額駙府;而我的丈夫,臉瘦而長,有著一排齊整牙齒的少年騎著高頭大馬,走在我的婚轎前。我丈夫姓富察,而我依然姓愛新覺羅。我以固倫公主的禮儀下嫁,對我丈夫而言,意味無盡的田産、綢緞和珠寶。我坐在轎子裡想,這一切與我何幹呢?
我在額駙府坐了一會兒,就起身回了公主府。依規矩,平日裡,我們各自住自己的府邸。額駙是否能入公主府,得聽我的傳召。當然,我們總需見上一面。我在看我丈夫第一眼就知道,他是一個無趣且平庸的人,腦子裡只裝著他父親的教導和剛剛學會的宮廷禮儀。他不僅瘦弱而且拘謹。他不是我喜歡的型別,但我從未說出。
我在公主府住了三天就回到宮裡,婚姻於我形同虛設,紫禁城才是我的地方。我習慣了這裡的黑暗,住在一個陌生的、到處都簇新通紅的地方,我難以適應。在明亮的、喜氣洋洋的地方,我黯淡如一抹影子。我只該待在幽暗的地方。我長大了。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