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身,拉下護臉。頭盔裡沒有臉,舉起的箭袖裡沒有手。一身白盔甲的白薩滿,確是一尊空空的甲冑站在我們面前。
安公公驚叫:“白薩滿!”他只能叫出這個名字。
我看不見白薩滿的雙眼,卻能感覺他異常嚴厲地瞪了安公公一眼。從盔甲裡傳來嗡嗡的,帶有迴音的聲音,這聲音像是來自大地深處:“你這半人,嗓子可真難聽!閉上你的嘴!”這是一個失真的男人的聲音,但這聲音足以證明白薩滿的存在。
“劍來。”
白薩滿以我們看不見的動作抽出一柄寶劍。與此同時,父親抽出另一柄寶劍。白薩滿接劍,兩柄劍在相互碰觸的瞬間合而為一,像影子和形體一樣重合在一起,成為一柄劍。
父親用一把桃花陽劍和一柄桃花陰劍招來了白薩滿。
“你們都在原地別動。”嗡嗡聲說。
他舉起這柄剛剛相合為一的劍,指向空空的寶座,同時念起我們聽不懂的咒語。
寶座上升起一團白霧。就像從旋轉樓梯下來,進入大殿時我們看到的,影子從霧靄裡顯現。白霧凝聚,顯現出衣服的樣子。
一件精雕細刻、晶瑩剔透的衣服,像是用寶石和水晶織就的,它端坐在寶座上。
我嫉妒這件衣服,它佔據了父親的寶座。我巴望看見這一幕,白薩滿用劍剁碎它,我巴望看見它的碎片在空中飛舞,像凋謝的花瓣兒。我異常緊張地望著白薩滿,屋子裡光線閃爍,若明若暗,握在白薩滿手裡的劍變成了白色光柱,漸漸地,它居然像白薩滿的手一樣無形——一柄隱形劍。這柄隱形劍又似與白薩滿融為一體。三股力量。也許它們本來就是一種力量。安公公說,邪靈和惡咒是無法摧毀的。但這把無形劍卻可以,我堅信。
我屏息,等著白薩滿的劍刺入寶座上的衣服,目光無法移動。卻見太後與隨身的六名宮女從寶座後面顯現。她一直在這裡,我們卻才看見她。太後突然升高的嗓音,令所有人為之一顫。
“恭親王,今兒早上我們還在養心殿裡見過,商議過紅毛子的事,不想,今晚又見面了。恭親王,你帶著這一大班人在這裡做什麼?可是在排演新戲嗎?”
“太後,您的到來讓微臣頗感意外。”
“怎麼,王爺你來得,我就來不得?”
“太後自然可以來。太後說得不錯,這裡正在上演一出斬妖除魔的大戲呢。”
“王爺,您這又是唱的哪一齣,我在宮裡,日日研究戲文,怎麼就沒看過這出呢?”
“宮裡藏著惡咒和邪靈,本王在盡臣子的職責。”
“哈,好一個臣子的職責!那麼,這個無臉無手之人,莫非就是白薩滿?”
“太後明鑒。”
“好,既然有所謂的惡咒與邪靈,恭親王又好心請來白薩滿,可謂費盡了心機。而我,是來成全王爺的,我為王爺您帶來了另一件東西——王爺您猜猜看?”
“太後一定帶來了邪靈。”
白薩滿手中的劍恢複了形狀。我不知道是太後的出現擾亂了白薩滿,還是那件衣服擾亂了他。我注意到,當邪靈兩個字出現時,空氣好似一匹忽然繃緊的布匹。
“過來,我的公主。”
我正在胡思亂想,聽到太後叫,像中了邪,直直走了過去。
“公主!”
父親叫我,可我還是走了過去。我懷著異常的感傷和歉疚,每一步,都踩在我自己的心上。太後臉上帶著平日裡似笑非笑的表情,牽著我走向寶座。
“公主,請回到寶座上。”
我照著她說的話做,並無反抗。我坐在寶座上,向父親望去。我看見所有的人都看著我,像看著一出好戲裡最緊張危險的一幕。而我看到了最不可思議的景象。我是從父親身邊走過來的,但是父親身旁,還站著一個“我”。這個發現,讓我一時不知自己到底在哪裡,又從何而來。我怎麼會離開父親,我剛剛聽到父親在叫我的名字,怎麼她說過來,我就過來了?怎麼她說去寶座上坐著,我就坐著了?我坐在那件衣服裡,統共有兩個我,一個用驚詫的、不信任的眼光看著另一個。
她領走了我的意識。
父親萬分驚愕地看著這一幕。他看到了兩個我。他眼見我一分為二,成為兩個人。
“這是怎麼回事?”父親問。
“她就是那件衣服,您不明白麼,王爺?”太後說。
我就是那件衣服,這怎麼可能?當我問自己的時候,我發現,那些我一度失去的記憶,在腦子裡閃現,像一些鋒利的碎片割傷了我。我其實與安公公並無二致,從我入儲秀宮,被剝去原來的衣服,換上太後為我量身定做的衣服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這就是太後何以那樣自信地喚我為“女兒”的原因。而從我第一次進入地下花園,就將另半個自己留在了這裡。安公公扣留、拘禁了我的夢。
我早就分為了兩個我。我並不是從父親身邊走到那件衣服裡去的,而是,我本來就在衣服裡。我的心一直狂跳不已,是因為,我意識到我即將看見另一個自己。我為此興奮又懊惱。我並不是嫉妒寶座上的衣服,而是為自己佔了父親的寶座而懊悔和憤怒。
我的憤怒,是對自己的憤怒。因為我被囚禁在衣服裡,無能為力。失敗不是我預感到的,而是我本就知道。
我假裝忘了這裡,玉壺冰室,因為我無能為力,因為我無力承擔失敗的結果。
我像一枚糖果,被一件精雕細鏤的屍衣包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