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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去時的時間、理由,和原因。所以,每次我都會想一想珍貴人死的經歷。然而,當我將目光移向自己,每到這個時刻,我便從死之前的瞬間逃脫了。
我不羨慕珍貴人的人生,我唯一羨慕的,是她對死亡的銘記。
在我的一生裡沒有死亡。我的一生並未將死亡包含其中。我是不死的。我總能重新開始。就像我的肉身。我吃掉一根手指,手指還可以重新生長。我吃掉整個自己,自己還可以從頭再來。我沉默、靜止,我旁觀我表弟偉大的愛情,還時不時為他們的愛情添油加醋。如果沒有我,他們的愛情不會這麼悲壯,更不會傳為佳話。但我的所作所為僅僅只是添油加醋而已,而添油加醋,又僅僅只是為了使他們的愛情更加熱烈一些,如果沒有我,這愛情就會平淡和遜色許多,難道不是麼,沒有人嫉妒、阻撓、破壞,他們會淹死在他們的愛裡。
也為了在旁人眼裡,這傳世的愛情更有嚼頭一些。可他們從不感謝我。他們對我的態度激怒了我,他們從不說起我,不揣測我,不談論我,他們將我從他們的記憶和生活裡輕輕抹去。他們漠視我,視我為空無。
他們激怒了我。
雖說,那不過是我打發宮中生活的一個消遣法子而已。
既然,我明白我來宮裡只是為了扮演一個角色,那麼我何妨不扮演另一個角色,或者更多的角色。我不介意除了扮演一個皇後,再扮演一個醋缸,或是太後的另一隻眼。
我有大量時間,用來研究與我的死亡相關的問題。宮裡每個人都想逃避這唯一深刻的現實,唯有我敢於知難而上,不為死亡動容。因為,我這一生裡沒有死亡。我翻遍記憶,尋找我來自的地方,每次在快要接近答案的時候,卻總是一無所獲。
為了研究我記憶之外的內容,我的死亡,或者說,我是如何輕易越過了死亡,我不得不重新回顧我的出生。但也許更有價值的是另一部分,我看不見的那部分。為了看見那些看不見的內容,我將重新回顧一些重要的片段。譬如,砸碎珍貴人的照相機,還有第十二位皇帝,還有冷宮……
我不介意回顧這些事,正如我不介意撕咬自己的身體,一次次品嘗死與生轉換的瞬間。在珍貴人的故事裡,我只關心那些我曾經在場,而珍貴人偏偏只是一筆帶過的地方。為了提醒珍貴人我的存在,也為了更正珍貴人的故事中不完善的段落,我不介意在珍貴人的講述中,加入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應該從入宮那天開始。
如果說我這一生有值得榮耀的時刻,那麼,由鳳輦載著入大清門,進午門,經太和門、中左門、後右門、乾清門,至乾清宮,步行過交泰殿,入坤寧宮東暖閣大婚洞房,便是不得不提的段落。畢竟這是尊貴如太後都無法企及的榮耀。
在我的鳳輦啟程前,皇帝要具禮服先至皇太後宮中行禮,再在裝點一新的太和殿舉行大朝,之後皇帝還宮,正、副使節去皇後府邸行冊立之禮,並奉迎皇後入官。在皇後與皇帝入婚房後,帝後要一起等候吉時,進合巹宴,行合巹禮。
就如同我知道我必然當皇後一樣,我知道皇帝心中期待的是後日將要迎娶的珍嬪。因此,在我們進合巹宴,行合巹禮之後,皇帝起身回養心殿之舉,並未引來我的驚駭。皇帝去哪裡本不需要解釋,也無需理由。我接受這個結果,因為我知道皇帝心中所想。我也接受他不發一言,默默離去的背影。
我獨自坐在婚床上,一整天過去了,我滴水未進,粒米未沾。我勉強吃了幾個半生不熟的餑餑。吃下後又吐出來。我看著一桌子的合巹宴竟毫無胃口。可我的確很餓。可也的確沒有一樣東西能讓我吃下。我拿起一隻放在湯碗裡的木湯匙仔細觀賞。它是從一塊整木裡刻出來的。它光滑溫潤,樣子甚合我意。我想,它的味道或許不錯。我嘗了嘗。雖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鮮美,但的確比得上皇帝看也未看一眼,動也未動一筷的盛宴。我慢慢嚼著這把木湯匙,一種新的味覺代替了我原有的口味,成為我日後欣賞的味道。在我只住一夜的婚房裡,我以極大的耐心細細品嘗,並吃下了一隻湯匙。我漱口,重施丹寇。我發現自己其實意猶未盡。於是我又連著吃下另外三隻湯匙。我將一隻漆碗裡的菜食倒去。我又吃下半個漆碗。老實說,我不大欣賞碗上那層紅漆,不過紅漆下木頭的味道比湯匙要好些。之後我又吃了七雙筷子。看看窗戶紙,已經透出牛乳般的微光了。第二天,在慈寧宮向皇太後行過禮後,我搬進了鐘粹宮。
接下來,珍嬪和瑾嬪會從神武門入宮。她們一開始就以嬪位入宮。老實說,我也想看看,皇帝將如何度過這一夜。
三個女人入宮,都是在水仙盛開的時候。花很香,加之寢殿裡又燻了濃香,一整天,我昏昏欲睡。按理說,皇帝今日應該來鐘粹宮與皇後共進晚膳,以象徵夫妻和順之意。既然我知道皇帝心儀之人是珍嬪,也知道皇帝不會留宿鐘粹宮,那麼,倒不如順水推舟。我推說身體不適,將機會留給珍嬪。這一夜,暗黑的宮裡亮起了一條彩龍,向著珍嬪的景仁宮而去。這一夜,整個後宮都是醒著的。此後,連著三個晚上,宮裡也都是醒著的。我雖然昏昏欲睡,卻未能入眠,我總聽到細碎的哭泣聲不知從何而來。我問我的貼身侍女韶顏,是不是聽到同樣的聲音。韶顏說,娘娘,您一定是聽錯了。我吩咐侍女去睡,我獨自坐在完全黑下來的窗前,外面有太監當班,連一隻耗子都無法容身,不會有人這麼大膽。哭,不可能。
我凝神細聽,發現是水仙發出的聲音。是水仙在哭泣。我安靜地看著哭泣的水仙花,一朵一朵素妝帶露,楚楚可憐,的確惹人憐愛。但這是我大喜的日子,怎容水仙哭泣?為了消除這些聲音,我摘下水仙花,細心撕碎。大半夜我都在做這件事,哭泣聲卻依然不絕於耳。為了徹底消除這些不詳的哭聲,我將已經丟入瓷缸的水仙又拿出來。我用了前夜相同的辦法,吃下它們。花在我齒間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這響動在我聽來甚為動聽。當我將最後一朵水仙吃下後,哭泣聲終於消散了。我勉強躺了躺,便起身整理妝容。每天向太後請安是雷打不動的節目。
作為從大清門入宮的皇後,我不美,而且蜂腰駝背。這的確有礙皇家顏面。因而,我在裝扮上花費心思,倒並不是為了彌補缺憾,讓自己光彩些或是引人注目些。我做了相反的事,我盡量隱藏自己,讓自己更加晦暗,更加不引人注目。我沉默少言,為了減少在典禮上出錯,我將本該由我主持的儀式轉交珍嬪。她聰明伶俐,比我年輕,又美貌,出現在典禮上也的確賞心悅目。而我自甘墮落,在太後太妃太皇貴妃貴妃福晉夫人女官的矚目之外。我總站在人群之後,要麼,與太監宮女為伍。我除了具有一個皇後的身份,便一直都是一個不相幹的人,我沒有從宮廷生活中得到過樂趣,卻也能安身自保。做到這一點,已經很不易了。
我縱容皇帝寵愛珍嬪,以至她終究變得膽大妄為。一開始,珍嬪只是偶爾穿一下男裝,在養心殿侍奉。可後來珍貴人恃寵驕縱,竟然與皇帝對換龍袍,假扮皇帝坐在龍椅之上。我向皇帝問安時被這一幕嚇了一大跳。我盡量收緊口風,假裝並無所視,假裝我並未發現坐在龍椅上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的侍妾。假裝我眼拙,假裝我對此事並不看重。我低頭問安,奉上茶盞後便退出養心殿。養心殿是皇帝和珍嬪的地方,我來這裡不過是自討無趣,自取其辱。我走後,皇帝和他的侍妾會嘲笑我的笨拙和愚痴。
回到鐘粹宮,我坐了坐,便感到一陣迫切的饑餓。有很久沒有這麼餓過了。自打入宮,我便失去了對日常飲食的愛好。我厭倦了禦膳房送來的膳食,唯獨對木器還留有一絲好感。我命韶顏為我擺下七副木製碗筷。碗裡不盛湯不裝菜。我盤腿坐下,開始吃這些碗筷。我慢條斯理地吃著這些木器,漸漸高興起來。為了增加口感,我會蘸點兒鹽,或是糖,或是就著些許乳酪。大多時候,我欣賞木頭原有的單純味道。我一邊吃著這些精雕細刻的木頭,一邊想,盡管,我不在意皇帝和珍嬪的越制之舉,但也不該忘記皇後的職責。我應該給珍嬪一個小小的警告。我的想法正好與皇太後的想法不謀而合。過了兩日,太後便真的給了珍嬪一個警告。在我看來,太後罰跪的做法並無不妥,而珍嬪因此暈厥倒是顯出幾分造作。後來,珍嬪竟小病一場,調養了好一陣子。
我在鐘粹宮裡想著這一切,想著這件事的前前後後,我確信,這是珍嬪應有的懲罰。盡管,珍嬪年紀輕,可如果責罰能令其幡然悔悟,做到安分守己,這個責罰便是恰當的。說到底,這也是為了皇上。我盤腿坐在西暖閣的明窗下,一邊想,一邊開始咀嚼一塊檀香木飾件。我心情很好,檀香木在我的齒間軟和可口,釋放出絲絲蜜糖的甜味兒。食物帶來的滿足,會持續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我依舊站在宮眷們身後,與太監宮女為伍,默默無聞,身處背景之中。
在宮裡,我食慾不振,沒有人也沒有哪位太醫能幫我,我得依靠自己。經過一兩次婉轉的舉報後,我開始從教導皇帝的侍妾身上,領略到了滿足食慾的妙處。所以,每當口中無味時,我便尋一件珍嬪的錯事來為自己的餐桌助興。這位珍嬪,如果我稍稍留意,便能尋出不少錯事來。為什麼她絕口不提鳳輦被砸一事?這樁事著實丟人。為了安慰病癒的珍嬪,皇帝命內務府悄悄做了一乘鳳輦,放在珍嬪回宮的途中。皇帝此舉是為了警告我,我並不能因調教珍嬪而從他那裡得到好處。但皇帝沒有想到,這個警告於我而言又是多麼愚蠢。令人驚奇的是,珍嬪也未能從鳳輦上看出即將到來的責罰。珍嬪只當這是皇帝的賞賜,便乘鳳輦回宮。珍嬪沒有想到,八個人抬的大鳳輦,豈是一個小小的嬪能坐的?想來,珍嬪此舉是為了彌補我正在變淡的味覺。我立即聞到這次機會,我想,太後若遇見珍嬪乘八人鳳輦回宮,將會如何處置呢?太後會立即讓人動手砸了那乘鳳輦。這是無疑的。事情果然便如我想的這樣發生了。這也證明,我雖然在太後面前不受待見,卻總能與太後心有靈犀。
為珍嬪抬鳳輦的兩個轎夫被杖斃而亡。這等於當面羞辱了珍嬪,又大力提醒了她。珍嬪眼睜睜看著鳳輦被砸,轎夫當場斃命,的確受到很大的刺激。珍嬪在數月間一直驚恐萬狀,無法入眠。
當景仁宮的珍嬪因驚懼而無眠的時候,我卻得到了幾日難得的好睡眠。我並非有意報複珍嬪,我只是饑餓。禦膳房送來的膳食,多半裝在瓷碗裡。木製的碗筷並不是尋常所用之物。而且,每件餐具都有編號,以防宮中偷竊之事。我不能享用太多。鐘粹宮有許多擺放的木件,不打緊的,譬如筆筒、毛筆,各種器物下面墊著的木座,幾只梳妝匣,幾套梳子,這些都被我吃了,笨重的,譬如桌椅、床、榻、小幾,也都是固定擺設,萬不得已,是不能變更和損毀的。有一個月,我將炕上的一隻香幾吃掉了一塊。吃掉的部分,第二天命人拿去內務府修好,再拿來。再吃掉一部分。這件事不能重複太多次。如果一隻香幾總來回來去地修,勢必引來質疑。
為了排遣煩憂,我想到去東六宮不住人的宮殿裡瞧瞧。我對字畫不感興趣,只想看看每座宮殿裡所用的木材。我去了承乾宮。這座宮除了先帝爺的幾個嬪和貴人住過,一直閑置著。雖是閑置,倒也時常有人打掃清理。正間內懸乾隆爺禦題“德成柔順”匾額。我從“德成柔順”下走過。我從未留心著意,細細端詳過這座大殿裡我頭頂的這些構建。這次,我有意看了看。我仰頭看見的,是許多縱橫交錯的梁枋。梁枋上彩繪雙鳳,寬闊莊嚴。這讓我感到羞慚。我想,堂堂一國之後,竟如竊賊般只顧吃掉幾只碗筷,吃完後,還總擔心內務府的記檔與查詢,這的確有些丟人。即是吃,索性不如從幾個最大最正的梁枋開始。那幾個梁枋,選材上十分講究,多半遠途運來,木頭生長少則百年多則千年,又被小心切割,方方正正,成為棟梁。若吃,我為何不吃些方方正正的棟梁?只有這些棟梁之材才配得上我日益增長的胃口和母儀天下的品位。若只吃些精工雕刻的小件物品,不僅小家子氣,也難免不引人矚目。
自那日看見承乾宮裡的木舉架後,我便生出一份宏偉的信心。我不必小心翼翼、瞻前顧後為自己的飲食操心了。我應該放心大膽、心安理得、平心靜氣地吃,且要吃得符合禮儀規制。有這麼許多大殿擺在我面前,我還擔心什麼呢?差不多,我是宮裡最窮的皇後。當然,別的妃嬪日子也好不到哪裡去,不過,每個人都有斂財的法子,與其老是監視他人,不如小心安排好自己的日常用度——除了應對饑餓,我的禮服常服吉服各種冠冕首飾都由內務府配置,何況太後也會送我衣服衣料,這些都不用過多思量和破費,唯獨每日膳食,是我不得不應對的。從承乾宮出來,我心下大安,我想明白一件事,像我這樣擁有不死之身的人,今後再不必為饑餓上心了。一座一座連綿不斷的宮殿,不過是我的糧食和糧食的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