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84.迷舟(四)
殘陽如血,晚來風急。
意行坐在高高的城頭,下面的市井聲傳到他耳邊時,已經很淡了。三枚銅錢落在桌上,最後一爻是老陽,旁邊的何妄嘀咕道:“艮卦。”
中下卦,當止則止。
意行把三枚銅錢一聚,重新求卦。何妄曾在御前伺候,耳濡目染懂點易理:“主子,萬歲爺說佔事只能佔一遍。”
提起父親,提起君王,意行並沒幾分敬重:“少聽他扯。”
又起一卦,渙卦。分明是下下卦,意行臉上卻浮出淡淡的笑意。
先散後聚。
何妄這時才明白,他佔的是心結,而不是今日事。
耽於情愛的男人成不了大事,何妄見不得意行痴情,他喜歡意行眼中陰鬱的火,似笑非笑地把玩乾坤,那才有天下主的模樣。
“主子。”何妄指著一旁不再滴血的木匣子,說起正事:“還要繼續等嗎。”
“等。”意行道,“世子爺忙得很,我們候著就是了。”
城樓風大,他微眯著眼向北眺望,無田無林的荒原像是一灘鋪開的沙,滿目哀黃。
何妄咂咂嘴:“這麼窮個地方,也不知他們怎麼刮出的油。”
“窮的只是老百姓。你平時沒少緝查官員來往信件,他們管雲州叫什麼?”
“叫……”何妄想了想,“登仙梯。”
“雲州最適合迴翔疆圻。無論是誰,來這兒當了幾年知府,等回京時都是紅袍金帶加身,”意行斂了笑,半張面孔讓夕陽映得血紅,“你說為什麼?”
何妄知道,又不敢知道,他摸了摸鼻子:“反正天高皇帝遠,百姓就算亂起來,也礙不著京裡什麼事。”
天漸漸黯下去,只剩殘陽還在天地交接處苟延殘喘,周邊愈黑,愈襯得殘陽懷中的那片大營濃墨重彩……明明隔得很遠,大營中的光景卻浮現在意行眼前:隨風獵獵的火把,鋥亮鋒利的刀劍,八萬人眼中燃燒著野心和慾望,齊齊地望向大纛下戎馬半生的寧王。
夜色終於漫上來,將殘陽淹沒。何妄點燃茶案上的燈,亮了,燭光下的意行一臉陰翳:“何妄,你說父皇這步棋走得如何。”
將寧王封到僻遠貧瘠的雲州。
軍國大事,何妄不敢亂議,但意行既然問了,他答道:“天心聖明。”
聖明?
意行抬起手,指著隱在夜色中重重山峰說:“此處物產匱乏,地勢破碎,的確不是龍盤虎踞的帝王州。可父皇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主子是說……”
“這兒的老百姓太窮太苦,太恨朝廷了。”意行幽幽道,“全靠徐逢之流,為我大周朝蓄了一州的反賊。從前他們怕兵怕刀,可將來若是有人揭竿而起,豈不是一呼百應?”
他很厭惡地說:“父皇昏聵了。”
何妄立馬謹慎起來,虛虛道:“主子。”他瞟了眼不遠處站定的兩列錦衣衛,“慎言。”
意行面露自嘲,君臣父子,作為臣他不敢諫言,作為子他不能妄議,他只能像個佞臣般揣摩天心,曲意逢迎。
“主子!”何妄忽然大喊,意行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只見混濁夜色中,一隊人馬舉著火把迤邐而行。
意行從何妄手中接過望鏡,往那隊人馬一看,打頭的是何必,正歪著頭和棚車裡的女人說說笑笑:“你師弟從宮裡出去了這些年,身上的匪氣越發重了。”
“他離宮時我送了他條狗,不知被養死沒有。”何妄嘀咕道。
意行順著何必往後望,舉火把的侍衛,一輛輛棚車裡的難民……有些人的貴氣是掩不住的,哪怕穿著一身不起眼的便衣,意行找到了修逸,心想這兄妹倆長得真是像,如出一轍的冷淡和驕矜:“陛下把那幅畫燒了?”
那是一幅御筆畫,皇帝少年時所作,畫的是一人白衣勝雪,手持銀弓。因不曾補全面目,無人敢斷定畫中人究竟是誰。可謎底並不難猜,誰都知道那是個萬萬提不得的人。
“燒了。”何妄把聲音壓低,“當時娘娘也在,親眼看著陛下把那畫丟進香爐裡,燒到一半,她還假情假意地勸呢,說寧王妃從前如何如何……陛下一眼看透她,冷笑著讓她別做戲了。”
意行輕蔑道:“大事昏聵得一塌糊塗,情情愛愛倒上心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