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緊張,更不是無措,只是某種宏大的渺遠的東西落在眼前急需他做出處理時的一點點緊迫感。很快,他就發現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因為所有人都仰頭等待著他的答案。
魏逐風深吸了一口氣,緩慢,但是很堅決,像經過很慎重的考慮和深思熟慮,下了定論:“偷嘗禁果活下來的少年們強迫你們換血,囚禁並取代。”
板上釘釘。
天光即將大亮了。
五個時辰前。
霧氣遮住天色,但站在洞口的陸揚依然判斷出時間。
黑暗和模糊是最佳的噩夢溫床。
“我常常做夢。”他沒有任何徵兆地和燈絳閣的那位老人搭話,在整個過程中他都表現出比同伴更加洶湧的求知慾和迫切感,而慘案相關的其他當事人則更像是一座座並沒有噴發的滾燙火山。陸揚分辨不出這團巖漿裡屬於悲傷和不平的成分。
老人:“哦?”
他直覺老人更像一個活人。
於是自顧自又說了下去:“我常常做夢,從小時候開始。但是我一旦做夢做的都是噩夢,沒有一次是好夢。要麼是洪水裡趕上了最後一葉扁舟,在狂風暴雨中看下了水滴位置的遠古兇獸;要麼是一直在急速奔逃,最後擔當追兵的親人帶著不忍的神色一箭射穿了我的頭顱。我睡覺特別不安穩,一直在叫,一直在喊,而且罵人,歇斯底裡。”
沒有相似經歷並且總是早於預定時刻醒來的老人:“……”
“但是近些年好了一些。”
“是有什麼方法嗎?喝藥調養?”老人竭力跟上他的思路。
“不是,”陸揚啞然失笑,“是因為告訴我,我在大叫,要安靜一些的人一個個都不見了。”
他只能憑感覺去判斷自己正在變好,因為近期同床共枕的人一次都沒有提到過這個讓人輾轉反側、恨不得打他一頓的壞習慣。他不知道是自己已經不再撕心裂肺地嘶吼,還是那人容忍的門檻高得驚人。
分享秘密會讓人比愛你的坦誠一些。
在沉默中清晰地察覺到老人短暫地卸下了一些心防,他趁熱打鐵,輕聲追問:“究竟是有什麼無法宣之於口呢?”
脆弱的心髒連同千萬次在噩夢裡的自我追問回蕩在耳旁。不出一刻,唯一像活人的獨立自主人掩面長泣。他講了那個關於霸淩和恥辱的故事。在他語句混亂、詞不達意的時刻,他的夥伴們像放空一樣麻木地盯著他。
“實在是說不出口啊,這原本只是一個遊戲,只是一個遊戲而已,我們也未曾料想到,僅僅只是一場孩子的遊戲,竟然造成了那麼多的殺業,衍生出那麼多的後患無窮。”
“這不是遊戲,是淩辱,是故意殺人,可就不是你口中的遊戲。”
“可是我實在是說不出口,實在,實在是說不出口啊!!說讓全天下人趨之若鶩、瘋狂追隨的印記只是一場無聊的遊戲嗎?只是那群爛泥扶不上牆的徒子徒孫在糟踐別人時的一處落筆?”
鬱長老瀕臨崩潰。慘痛的表情深深鐫刻在一圈圈歲月刻跡的疤痕裡,他雙瞳抖個不停,雙手想要合十,連指尖都合不上。
“所以你們就任由爭鬥並行,任由謠言傳遞,數十年幾百人的上下求索輾轉反側,僅僅是良心難安的一場三緘其口嗎?”
“什麼遊戲,這是你們沒來得及組織沒來得及發現只能追悔莫及的一場赤裸裸的霸淩,你心裡再怎麼想粉飾也無濟於事,你們引以為豪的孩子們以別人的生命為享樂。”陸揚滿心荒謬,失了神智般低聲念念有詞,“為什麼不繼續下去了?有人死了對不對?你們的小徒弟,死掉了,所以你們這個殘忍的遊戲才消失了。”
“那天山底墜落了一個少年,只有一個人去救了。”
“只有他去救了,望山主殺伐,所以他死了。對不對?你們誰的屍體都沒有找到,但是你們找到了阿望的屍體。”
陸揚大笑:“他沒有化成齏粉,因為我埋葬了他,我把他埋進了土裡,你們才得以找到他。做錯事的人就該付出代價。”
陸揚說:“你沒有發現嗎?你的同伴很怪異,他們的面孔、齒痕所展現出來的年齡是不匹配的。他們正像看著一個叛徒一樣看著你,你回頭看一眼。”
他感覺鬱老在講一個和他緊密相關但他本人毫無印象,甚至帶有一點厭惡甚至意圖讓自己從中撇清關系的故事。他無法忍受逐漸淩亂的頭腦,和愈發清晰的心跳。
“你們不是所謂的各門派的長老掌門,你們就是當年走進洞xue裡的那十一個人。”
他捂住眼睛,清晰地感覺到什麼在跳躍著,劇烈的心神搖晃讓他看不清眼前。
陸揚聲音猛烈地顫抖著,強硬地推著鬱老的肩膀,強迫他和自己一同轉頭。
驚恐、質疑、不可置信。
他像是精神已經被逼到臨界了,隱忍地宣洩著:“你敢看嗎?!”
“啊啊啊!!!”
“唉,是時候該調換據點了。”
高聲尖叫的剎那間。
一隻早有預謀的手憑空出現,倏地奪過了他一直作為護身符綁在腰間的鈴鐺,鈴舌來回撞了兩三下,聲音澀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