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知府放棄對他的敵視和懷疑後,他居然感受到難以排遣的失望和苦惱。
陸揚舔了舔嘴唇,閉上眼,好像浸濕在雨霧的追擊中。
冷靜下來,他告誡自己。
懸掛在破爛屋簷上的紅繩隨著茅草哐當一聲落下,濺起一片塵灰。
難道殿下的兩支箭還有迷亂人心的功效?
先前的同心蠱也是,蠱蟲、心術、迷魂音,都是些什麼奇怪的絕技。
他思考時齒間惡狠狠像對待仇人一般,不自覺咬得很用力,於是下唇在混亂下變得鮮紅。
陸揚瞅著自己鼻尖發呆,直至焦點慢慢放前……他出神地想,路員外為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平地一聲雷,將人徹底驚醒了。左眼下的痣,背上銀杏狀的胎記。都快忘了還有這麼一樁事。
陸揚的脊背霎時間繃緊,彷彿差一點就要張裂的弦,瞳孔猛地顫抖。
他口很幹,呼吸急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失血過多眼前一片模糊,生怕要讓人失望似的,拼盡全力張口,只是為了矢力否認,我不是你家的孩子。他原本對此毫無信心,後來驟升虛無縹緲的希望,在短暫調查完路家多年的遷徙史後,又變得不確定而模糊。
偏偏是在這種時刻。
在他被無能擊倒,甚至連追上去責罵的能力都沒有,只能憤慨和不平的時刻。
他抿了抿唇,有些憐憫自己似的笑了:“操。”
然而路員外飛快地掃了一眼氣勢洶洶的官兵,將人慢慢攏在懷裡,像說服自己似的,拼命打氣:“別怕。”
恐懼的、擔憂的、避世的眼神,一遍遍在耳邊搖搖晃晃呢喃著:“別怕,別怕。”
陸揚很莫名其妙,眼窩還是維持著彎漩的形狀,怪異而可笑。
他想說,我沒有怕。
“祖母。”路宏正從侍女手裡接過輪椅的把手,小心翼翼推到院子裡的銀杏樹下,那裡站著一個人。
陸揚肩上傷口被簡單包紮過,休憩不過半日便被請來,他幾番推辭,路宏正卻彷彿認定了什麼似的,執意要讓他來相認。
半日裡,仍舊沒有收到魏逐風的訊息。
他心緒不平,看什麼都用最壞的惡意來揣度。
就這樣相認了,是不是太沒有證據了?
此人在這時上趕著給自己尋一門麻煩的親戚又是為何,生怕人跑了似的急急忙忙拖來見長輩,事出反常必有妖。
……
說來也怪,好像從決定要産生關系的一剎那,他才認認真真記憶起人的姓名,好像第一次知道一樣,在心裡用長線劃掉一筆,從不會特意去記住的路人路員外變成疑似尋親人路宏正。
他看見一個鶴發童顏的老太太神思倦怠,不像是神志清醒能分辨出道理的模樣,不僅認不出他,連路宏正都沒認出來,搓著他的臉,直呼家丁去替他牽馬。
陸揚自認有些與長輩對話的經驗,此刻手指打著顫,強裝鎮定半蹲下,若無其事地問她牽馬要做什麼。
奶奶說,出門吶。
路宏正搖搖頭,意思是老太太腿腳不便已有數十年未曾下地,失魂症上身後更是今日囑託,明日就換了說法,都是譫言不必當真的。
陸揚點頭,仍舊不厭其煩地追問,出門做什麼呢?
渾濁的眼球囫圇轉了一圈,彷彿有了點生機。她死死盯住陸揚的臉,筆直的目光凹陷在兩窩深深的眼眶裡,像要將誰將瞳孔中挖出來似的。路宏正突如其來地緊張著,這病前些年的確有過傷人的案例,這番誤打誤撞不會是弄巧成拙了吧?
路家老太太繼續緊緊盯著他,過了許久,彎過目光,滿是皺紋的手指扣了扣掌心,不完全清明,但一字一字回答了陸揚的問題:“正值草長鶯飛,路成遠約我踏青。”她頻頻抿唇,焦慮地嗔怪:“我的馬還沒有馴好。”
“祖母……”路宏正眼眶微紅,執意牽起糾纏在一起的手,“您是想起來什麼了嗎?”
遠遠環繞的丫鬟嬤嬤見此景此言,也都掏出了手帕擦了擦眼睛。
老太太生氣甩開,愈發忐忑,坐立難安,急赤白臉高喊:“我的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