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鏡子裡望見自己,愣了一愣,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
梳妝臺設在靠窗的地方,桌上除了支著一面腰圓大鏡,就只剩下一隻妝奩,她開啟來看了看,果然,裡頭的珠寶首飾寡淡的可憐。
她啪嗒一聲便把妝奩合上了。
周瘦鵑對著鏡子坐在那裡,端相著鏡子裡的女人
女人整個的臉型像是被淩虐的,然而望過去,又是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她那上頜起初是少女般圓潤,近年來漸漸的尖了。秀眼像是剪開的兩長條,終年蘊著霧氣,眼中露出一個幽幽的世界,裡面“沉魚落雁,閉月羞花”,能勾人魂魄。但你要是定睛的望一眼,卻還能看到其中隱隱的波瀾,微微地透出悽清來,有一種荒漠又易碎的神氣。
鼻子還是挺翹的鼻子,山根雖不很高,是典型的黃種人的樣子,然而勝在鼻樑懸直,鼻尖小巧,微微的有些肉,像是欲滴不滴的水滴。嘴唇小小的,唇線清晰,唇珠微凸,周瘦鵑不由得想到了那麼一句詩——“櫻桃樊素口”。
她的身軀亦是端正的,那一把纖瘦的腰和孩子似的萌芽的乳,越發襯得她那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淡漠神秘。她的肌膚,終年養在深閨裡,從前是白得像磁,現在由磁變為玉——半透明的輕青的玉。
她和城市裡的那一種白裡透紅的姑娘小姐不同,她們是粉蒸肉,透著熱騰騰的生氣,而周瘦鵑在鏡子裡看到的這一具女人的身體,卻單寒極了,出塵脫俗的映在這腰圓的鏡子裡。
周瘦鵑看的竟有些發愣,她從沒見過這樣孤冽的美人。
旋即她卻不由得咧嘴笑開,不管怎樣,現在這個美人的身體是屬於自己的了。她笑笑地望著鏡子裡自己的倒影,小聲的感謝起寫出這本言情小說的作者。
在從前的那個世界裡,周瘦鵑只能算是中庸之姿,但好在氣質出眾,才勉強混得了一個“美女”的名號。
而眼前的這個女人,簡直是語言描述不出來的那一種美,讓周瘦鵑也詞窮。
周瘦鵑本應是三十二歲了,而她寄託的這個身體,看起來卻只有二十四五左右的年紀。“真年輕啊!”周瘦鵑一會兒摸摸自己的臉蛋,一會兒又摸摸兩條皙白的手臂,感嘆道。
漸漸地入了夜,窗戶上面落了一層濛濛的月光,窗簾還是隻掛起了一半,一動不動的維持著遲秉文早上走時的樣子。
娣娣又奉了遲太太的命令上來叫大少奶奶下去吃飯。
周瘦鵑坐在梳妝臺前,默數著敲門聲,心裡擂鼓似的。她一時還未準備好去面對這個世界裡突然冒出來的紛雜人事,不肯下去,便推胃氣疼不起床。
娣娣下了樓,原話帶到了遲太太耳裡。
遲太太頓時把臉一沉,拖長了聲氣說道:“哦,又胃氣疼啦?”
整一日都未曾見她下樓來向自己問安,遲太太覺得這媳婦分明是拿了架子,便領著金鳳、娣娣一同到樓上去看她。
她聽到聲音,駭了一跳,趕忙躡手躡腳的跑到了床上,蓋好了被子,用一種嗡嗡的聲音,無力的向門外道:“太太,我胃裡不大舒服,想歇一歇。”
遲太太冷笑一聲,叫金鳳拿了鑰匙來,把門開啟了。
卻見到周瘦鵑病歪歪的躺在床上,嘴唇微微泛著白。遲太太亦有些慌神,緊走了兩步到床前,問道:“這是怎麼了?”
“估摸著是昨兒夜裡沒歇息好,受了涼…”周瘦鵑隨意扯了個謊。
“哎呀,怎麼能受涼的?昨兒秉文也在,你們夫妻倆——”遲太太看了看床上略顯淩亂的被褥,再細細一想昨天半夜裡樓上發出的動靜,便噤了聲,不覺想的歪了——別是昨天夜裡被折騰的太累了吧?
她這麼想,也實在是因為她抱孫子的心切。
“噢……我怎麼沒想到呢!”遲太太忽然堆了一臉的笑來,還親自替媳婦掖了掖被角。
周瘦鵑微微蹙起了眉頭,不明就裡。
遲太太便吩咐金鳳下去燉點兒補湯端上來,又絮絮地囑咐了幾句,才領著娣娣喜滋滋的下樓去了。
上燈時分,周瘦鵑方才坐在枕頭上小口小口的喝著雞湯,碗上漂了一層浮油。床上架著紅木炕幾,放了幾色鹹菜。周瘦鵑喝完了湯水,便就著醬瓜油酥豆吃了粥,筷子趕著粥面的溫吞的膜。等到碗筷都收拾走了,嘴裡還留著甜糯的粥味。
遲太太到了樓下,便立在電話機前給遲秉文的學校裡去了一個電話。學校的人卻告訴遲太太,遲秉文去陳先生家裡做客了,還沒回來,遲太太便又把電話撥到了陳公館裡。
響了數聲之後,電話終於被接起。
卻聽到那頭略微有些嘈雜的人聲,隨著一聲“喂”一齊湧進了聽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