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曼琳回過身來,隔了那麼多年,她終於緊緊擁抱住她。她讓她千萬不要走,無論如何,明天不是上學的日子,這兒那麼好,暖氣也開著,要去哪兒呢?
“姑媽的喪事已經辦好了。”
縱然,像她那麼聰慧的人。也會以為她已經瘋到要“殉情”。
玉生接著道:“這裡也沒有什麼要忙的,我想回去看看。不久前和你說過的,有間女子夜校辦得不錯,正缺一位老師,不教什麼,只教寫字,我也許有用處——”
孫曼琳急急打斷她,道:“你當然有用處。在這世上,你於我,於很多人,都有。”
玉生笑一笑,道:“要是應不上也不妨礙,我還聽說,是富莉小姐說的,只要手裡有一些富餘,年過半百也可以再捧起書來讀。這都是我能做,會做的事——你不必擔心我會不知道為什麼活著。”
“再說,前些日子翻遺物,翻到了我送給他的,與其說送,那也算嫁妝,有兩張地契不知道今日有效用沒有,要是沒有,那也總有我去的地方。”
“不知道做什麼,總有能做的事,不知道是哪,但也總有我去的地方。”
她就這樣說完最後一句話,睡了過去。然後——回了南京。
雨終於停了停。
孫曼琳去送她。也只送她到站臺前,正是工作日,臨時請不得假。她開車偷溜出來,新買那一輛灰色汽車,也不是從前的愛好,恰好同事中有人要離開上海,價格低廉,才收下了。她一路開,也一路問她:“會不會寫信來?”
她竟笑她土。如今誰寫信?電話拿起便打。說到這兒,孫曼琳反而冷笑,道:“玉生小姐知道啊?你根本沒有電話。”
“公共電話。”
要道別了。忽然這樣,她的臉放在四四方方的車窗前,一動不動。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揮手,也沒有同她說“再見”。
孫曼琳之後仍將信件寄到南京,但走得慢,又許多天才收到她的回信。她說自己也剛到不久,從上海回到南京的火車也開得很慢,並且,中途還發生了變故。她讀到這兒覺得非常害怕,甚至不敢再展信紙,看見“幸好”,她才接著讀。原來,她半途下車,轉又去了高郵,她去高郵幹什麼呢。這裡又寫了信問她,但遲遲地,沒再收到回信了。
玉生在穿梭的炮聲中醒來,卻發現,那只是車頭的停頓。然而,所謂的炮聲,是一聲孩子的啼哭——誰又哭了。在船上,在船下?不,現在也沒有船了。就是因為想到這兒,她忽然想到要去一趟高郵。不知道去多久,也只知道是要去的。不知道要從哪兒去,下了車,茫然世界中走著走著,見到人,見到船——便知道那是目的地。
忽然,有人叫她,問道:“玉瓶,就在這兒分別嗎?”
原來,又不是叫她——“玉萍”。兩具少女身軀從她面前穿過去,碧山金水,追往夕陽凋零前,一人先上了船,一人留下來。船下只留下一角悽白的衣擺,一道寂靜的背影。
看真切,再真切些,那又是她自己了。
如今,只知道延瑞還是活著的,去年才收到她的信。
於是,售船票的人問道:“您要不要上湖?”
“去。”
那是延瑞信中的高郵湖。
高郵湖之後,是延瑞結了婚,新紮了根的地方。她在信中略略寫過那是一間小也不小,兩個人進進去,除平常的吃食住行,再沒有空間可消磨的屋子。她丈夫是高郵人,多少祖輩從生到死都沒有離開高郵。
“你來吧。總有你住的地方。”
也許,玉生會去看一看。只是不住了。
無論如何,這些年來似乎總在住別人的地方,但總有一個,在這世上,總有一個地方,等著她,那是她自己的。最後,她買了一張整價的船票,付出同樣的錢,找回的錢,卻好像比別人少了一些。不知道,也許是貴了,但又總算是上了船。
於是,金色的灰燼終於殆盡,黑色的船體緩緩搖向銀月。
玉生只是想,怎麼會那麼慢——
好像有幾十年那麼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