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駿頓了頓,道:“我送玉生小姐回去。”
接著,他起了身,把帽子拿在手裡,並不戴起來。他的頭發很多天沒有修剪過了,有些雜亂,他伸手去輕輕捋了捋,而那似乎只是一個掩飾慌亂的動作。
玉生道:“太麻煩您。很近,門外也有車夫。”
秦駿道:“我同你一塊出去看看。”
玉生不明白他要看什麼,是人還是車子嗎。紫金山下的車夫總是最多的,他們一趟趟地來回,一刻刻地等,只為不錯過好善樂施的香客。
她仍和他一同走出去。還沒有走出門前第四塊石板路的時候,他又注道:“天黑了,我送玉生小姐回去。沒有車了。”
遠遠地望著,山體像龐大的烏雲,一動不動。只有幾個擔夫挑起來攤子走了,路上響過去的只是草履磨過腳跟的響聲,就像真的再也沒有車子了。
秦駿已經走到他駛來的車子邊,在玉生看見那是比山體還要沉重的車體。他等著她,直至她走來,他握著她的肩頭,或者只是將手輕放上她的雙肩,提了提,她落了座那時,他又飛快地,松開了。單雲早坐過這樣的車,她向秦駿點頭一笑,隨後自上了車。
“玉生小姐在抄經。”
他發了車,那時候,或更早便望見單雲手中的手抄經文。他記得是她的字,在給元安的信箋上,他見過的。
玉生笑了笑,說了原由,後面又忽地說道:“這樣的日子中,有人慢悠悠抄經,有人費盡了力尋來筆,卻只能寫下兩行遺書。”
秦駿道:“男人上戰場,記掛著,只是家裡女人平安活著,而如今要平安活著,也是費力的——並沒有什麼不同。如同我在這裡見到你,仍見到你很好,這就是很好的。”
他彷彿有更漂亮的修辭,但並不能說出來。
玉生靜默了會兒,方回話道:“戰場上,秦長官也要一切平安。”
秦駿忽地道:“玉生小姐祝我平安,如果有空也願意的話,也請為我,為土裡的人抄一些經文吧。”
玉生道:“當然。”
秦駿道:“那麼什麼時候,我去向玉生小姐取。”
玉生微笑道:“我抄得慢,可能要讓您等一等了。”
“好。”
秦駿自去西安,又離開西安,來到南京,兩年中的輾轉作戰,再沒有一天,身體像今天這樣輕。原只是那一份“今生能不能再與她相見”的擔憂在今天徹底消去了,總之,此時此刻,他離她近在咫尺。並約定了,下一次,是如何再見面。
“玉生小姐幾時回上海?”
他彷彿已問過她了。
玉生像是正要回她的話,卻只是被一聲幹嘔制住。他停下了滾滾車輪,回身去望時,望見她面上忽然失去了顏色,肩頭微微縮著,倒像是暈車了。但他總記得第一次見她,她坐在車簾內,面色遊過波光粼粼,眉眼如水。
單雲解了他的疑問,道:“早起到現在喝了許多茶,卻把人喝暈了。”
玉生只喚她道:“單雲……”
秦駿這時一怔,她原不是愛喬麼。單雲——他記下她的名字。
“我們就在這裡停下吧。”
玉生望著他,直至他下了車,為她開了車門,等候著她下了車。那時,她站在他的身旁,同他說道:“謝謝。再見,一路小心。”
他彷彿是等到她將要回身離去後,才忽地望見她額上流了汗。於是他又喚住了她,他並不喚她小姐,只是喚她的名字。
“玉生。”
他從那身沾了泥水漬,卻仍整齊的軍服口袋裡面抽出來一條幹淨無比的帕巾。她不知記不記得,總之他是記著的,那是她送他的。
玉生望見它的當下,接過它,用它輕拭過額頭的當下,卻忽地記起來李文樹。她笑了一笑,原是笑她當時送李文樹的帕巾,在他那次在寶山的馬廄摔落時,被波斯的馬蹄踩踏成了碎片,他拾起那麼一兩片,好歹是完整些的,如今還放在他常坐著看報的桌邊。好似兩片飄零的殘葉。
“玉生小姐在笑什麼。”
他問她,也一同和她,暗暗地,笑了笑。
玉生道:“沒有。”
她不知為什麼,匆匆地,複了話道:“再見,一路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