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尋個人,很快。”
他脫了帽,並不向單雲笑一笑,只點點頭。他由著單雲引著向裡面走,見到玉生,他彷彿早知道,或者那個傳話進去計程車兵,說了那句:“一個穿綠衣的小姐。”——因此他猜到了。
玉生在他落座前,便說道:“真對不起。”
秦駿未回話,她又注道:“駿生先生,我一定打擾你和你的軍隊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
“我讓你等太久,也該同你道歉。”
秦駿怔了怔,而後笑道:“但是我們才剛見面,你就說下不為例,是不再相見了嗎。”
單雲為玉生回了話,道:“秦長官還沒有用飯吧?”
秦駿道:“沒有。什麼話——玉生小姐請說。”
這些日子來,他無數次想要再見她,但沒有可以付諸行動的時間與機會。這一次,像捕捉到戰場上縱深交錯的可待進攻的溝壑,他等著她回話。駐守地計程車兵告訴他,有一位穿綠衣的小姐請他出來見面時,他感到長期緊繃的身體與精神在一瞬間得到了片刻的鬆弛。他想,如果她是他的愛人,那麼她的面孔和手信就會是他唯一的寄託。他上次傳達那位死去士兵的遺物時,看見一位女人的相片,他那時候竟幻想,如果有一天自己也死去了,希望自己的屍身上也會有她的相片,可以成為他遺物中的一部分。
長久的靜默,或者是飛快地,他聽見她回道:“我想在紫霞湖那裡,找一封手信。”
“什麼?”
玉生道:“有一位船伕的船,昨晚在紫霞湖被炸掉了。他是一位黢黑瘦小的男人,穿一件黃坎肩,上個月,他見過你,是你們的軍隊沒收了他的船隻——當然這不是我可以過問的。但是,他想說,他的船成廢墟了,也沒有關系,只是他要找一找,你們清船時,有沒有見到他遺留在船上的,他妻子的手信呢。”
秦駿細細聽著她的話。聽完後,他又在心中複過一遍,的確沒有一個字是提及自己的。她與他見過幾面?仍非常陌生。彷彿只有他記著她。
“那是私船,本不應該停在那裡。”
“他知道的,他不要了。”
是單雲回了話,注道:“船他不要了,他說,你們守著他,或者能讓他在湖邊找一找他妻子的信。”
秦駿道:“船隻都能炸毀,何況紙屑。”
他說了和她一樣的話。
玉生淡淡笑一笑,道:“他說,他珍惜的東西,常年放在船上的一個鐵皮桶箱裡,雖沒有鎖,但下了扣。那是從前他貯鹽的箱子。”
單雲在這時為他沏了熱茶,他看了看,點頭示意著,道了謝。但夜晚來時他是少喝水的,其他士兵也被他下了令。
“私鹽和私船,製造這兩樣東西的人,即便他只是船伕,他也不能再到紫霞湖。”
單雲道:“他不去,那我為他找一找罷。”
說到這裡,秦駿才開始仔細地望了單雲一眼。他發覺她似乎比玉生要年長幾歲,但樣貌上並不相似,然後他便想到元安提過的:“愛喬,愛喬常跟著表姐,她的嘴皮太巧了,所以我有時真害怕和表姐見面。”他只以為眼前人是愛喬。
單雲起了身,道:“您回去吧,我去叫車。天還沒有黑,我隨著長官去找一找。”
聽見她的尊稱,秦駿斷定自己猜測準確。但他回了單雲的話,只道:“天已經黑了,燒紅之後,就是一片無盡的黑暗。玉生小姐,你們還是一同回去,至於你說的手信,請不要記掛,我無法為你尋找。”
玉生怔住了,道:“秦長官——”
秦駿道:“玉生小姐似乎瘦了,請不要太記掛別人的事。”
單雲坐在他身旁的位置,起了身,道:“長官,國情艱難,國人同樣艱難,他只是一個擺渡營生的。若是他犯了走私,炸了他的船,他沒有怨言,但他妻子過了世,他只想留一份他妻子的遺信,他實際是可憐的人。”
“什麼是可憐的人?”
秦駿望著她,注道:“小姐認為什麼是真正的可憐?埋在土裡的——才可憐。”
“任何一道防線,都不是細小的,可以為一己私慾而引起變動的。如果湖水在自然的漂浮中,漂上來了他那一封手信,我可以為他撿起來。但當今對於那些還沒有埋到土裡去的人,他們最重要的事,只是需要充沛的精力守好駐紮地,做好城防設施,才可以在下一場戰爭到來之前,保住自己的命。”
單雲彷彿還要開口。玉生卻忽地道:“駿生先生,是我愚昧了。”
秦駿又想自己的話是否重了,如果是旁人,他絕不會這樣想。他在注視著玉生時,常常是以一種柔軟無比的眼色,他自己未發覺,總是旁觀者清。
但玉生低下眼,真誠地注道:“在平靜中過日子的人,總是聽不見炮聲的。我想我真是錯了,我應該勸告他,能平安活著,就是在紀念逝者了。”
秦駿不回話,他很想再停駐一會兒,與她面對面這樣靜靜地坐著,沒有炮彈的轟鳴和湖水的流逝。但她說完後,似乎已經在做離開的打算。她摸了摸自己梳的一絲不茍的圓髻,戴上了那頂絲邊遮陽帽,系帶在脖頸上繞了繞後,簡單打了結。如果是除她之外的人戴這樣一頂精緻的帽子,他也許不覺得那有什麼美觀的地方。但他總是不自主地凝望她,望得她不解,回過臉來。
“秦長官不走嗎。”
她笑了笑,回望他。她對他的稱呼總是來回變動,或者保持尊稱對於她才是自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