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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李文樹行車進了館門,首先——聽見一陣刺耳的拉鈴聲。
停了車,他又聽見一聲轉瞬即逝的尖鳴。然後,下了車,他直往廳門走,這裡是寂靜的。已到了午飯時間,卻沒有一個人,於是他不必去看是否擺了飯。他返回去,小院門開著,過廊上只有那個瘦小但不怯弱的傭人,他從沒問過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沒什麼話,很愛幹淨。他記得她。
她在收拾地上的碎片,一片片撿,沒有傷到手。
出了院門,她沒有叫他,只是低著臉,點點頭。
“太太的衣服誰去取了。”
李文樹喚住她。
她停一停步,回過臉來,回話道:“先生,待會梅娣姐姐回來,便去。”
李文樹道:“從今後你去。”
他將手上挽著的外衣交付給她,便沿著院門,往館門東面直走。走過一條長甬道,到館中的倉房、食屋、賬房等地,從這裡分割出幾間空房,那是從前她住的地界,但她只住了非常短暫的一些日子。走過這片地界之後,那座院子以一面高牆橫起,走過這面高牆之後,是李愛藍如今“潛藏”的院子,院子之後,是公館的東門,又長又窄的長方門,常年鎖著,不接外客入門。李愛藍夜裡回來,卻闖了幾次了。
那扇白花石板半圓柱院門,是她請教會學校的人來做的。李文樹過幾日便拆了它。前後都換了長方紅木雙開門,青牆鐵鎖附朱漆,重重門影下,他只配了一把鑰匙給她。
如今那扇讓他看不入眼的門,他穿過它,入了門,他仍看見那幾副半裸女肖像掛著,掛在她所稱的會客的正廳牆面上,廳中,她早讓人搬的空無一物。留下來的,是一縷縷奢華、萎靡,極致馥郁的魂,那些魂,遊走在她的英式陶碗、琉璃盞、琺琅瓶,各式各樣的孔雀扇上,她最近極其愛收集扇子。昨天剛購置一件千折萬花圖扇,連他亦覺得價錢不菲。
李愛藍曾索求多少金銀,李文樹全當作那是最不要緊的事。但李愛藍總不能這樣一件件堂而皇之擺出來,又易如反掌落了去,她彷彿以為琺琅碎片,和天地一樣是無窮無盡的。
“愛藍。”
於是,他喚住她。
當下,她原來在做“撕扇”的好戲,她把那件萬花圖扇粉身碎骨之後。終於記起來,還有一條扇墜,那是分開購置的,墜子一樣昂貴,或者更昂貴。她更能出了氣。
於是她將那顆琥珀石制的扇墜,平落了出去,如落石一樣滾滾向前,飛過去,落在了,擊中了他的手臂。
是碎掉的聲音,總之,不是他的血肉。是另一隻琉璃瓶,只是更清脆,像是玻璃瓶身。
“哥哥。”
彷彿穿過幾百年也不會散去的馥郁香氣,一瞬間流動起來,在李愛藍開了口之後,飛快地闖入了李愛藍的咽喉。她喚了他一聲,便止不住咳嗽起來,她似乎恨不能咳暈過去。
李文樹落座了。
旁的人,他看見有自己的太太玉生,她站得遠,直站在簾窗前,掀開了簾幕。於是光明之中照見,那個和李愛藍一起去天津的,叫做鴛兒,正滿面淚痕地站著。他從來不愛女人流眼淚,他認為不乏危險的,脅迫的意味。
正是,她猛地大喊道:“我真該死了!”
李文樹注視她。
來人了,玉生呼喚她道:“小心些,阿滿。”
李文樹從這裡知道了她的名字。他再次看見她收拾起玻璃碎片,一片片地撿,沒有聲音地,重出了門去。
直至香氣一點點散去,他仍然注視她。他一次也沒有將自己的目光移動。
直至她再次喊道:“我該死,愛藍小姐。”
終於,李文樹問她道:“你是為了誰去死?”
她不願拭去淚痕,任由它附在她面上的皮肉,發著癢,使她能用力地顫著雙頰,發話道:“先生,太太,我——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錯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