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於回了話。又彷彿,只是點了點頭。
就在年前最後一場大雪下完後,馬太太請了蘇美玲還有陳太太,約下將要一同去李公館,她本很不喜歡,也從來沒有拉幫赴會。那天電話打到蘇美玲、陳太太那兒去時,她們兩人接起電話後放下,都露出茫然的笑容來。
戌富是跟著蘇、陳其中哪一位,又或者只是自顧自地,竟在那一天一道來了。
玉生是首先望見馬太太的,於是對她笑了一笑,這笑是真心的,並沒有什麼舊事重提的意味在裡頭。緊接著,眼裡闖入另一張面孔,那時,不要說真或假的笑容,是連眉頭的一點神情,玉生亦擬不出來。
那一對久別重逢的珍珠墜,玉生看見它們此刻被別在了戌富巨大無比的帽簷上。那一頂日式藤蘿大蒲團帽,是她此次回日本叫人去做一個月做出來的,戌富覺得無比高雅的東西,後面讓陳太太說起來:“真是一個蘑菇倒裝了頭,累贅又不失難看。”
戌富挽住蘇美玲的手。如果是蘇姨太太,倒樂意她這樣,蘇美玲卻覺得走路麻煩,便道:“梅娣,你來,給我說說你養的藤,怎麼這樣好?”借機,抽出她的束縛。
“藤不比花草,是容易照養的——您的花養得更好。”
她與她停步了。
安華姑媽在窗前看著,窗下的女人們正繼續走。陳太太結了婚雖然十年,如今又生了孩子,真是一點兒也不像長芳小姐了,原來一個女人結了婚,真正會變成另一個人?她今日瞧著她比從前更陌生。同時也慶幸著,幸而自己的丈夫早早死去了。
阿滿來喚她,她早已換了外衣。在房門前碰了面。
“姑媽,您的茶煮好了,太太吩咐了要自己送來。但是,正有客人上門,太太在廳前,只向我交代一句,讓我來請您。”
安華姑媽道:“文樹呢。”
阿滿道:“過會,先生說過會回來用藥的。”
“病還沒有好?你去告訴門前的人,去請醫生來住著。”
阿滿道:“先生不願意。”
“怎麼不願意呢?”
阿滿道:“姑媽,我不知道。”
安華姑媽不再問她話。所幸她比鴛兒務實,愚鈍,不像鴛兒機靈地讓人生厭。隨著李愛藍去天津讀書之後,這一次回上海,還讓外人以為李公館有兩個小姐回來了。鴛兒還住從前的屋子,傭人少,一人一間屋子,不用擠著,但她每天就蜷縮在那間屋子裡了。除去李愛藍的房間清掃整理,其餘的事她一概不做。
想到這裡,安華姑媽喚道:“你去請愛藍小姐回來。”
阿滿道:“回來了,正睡著。”
走著已到廳門前,望進去那面巨大的擺鐘,時間已到午後兩點鐘。不下雪,也沒有雨,太陽冰冷冷地照著,後灑在廳前踱步的戌富的臉上,灑在她戲藝一般的腮面。
她卻正說道:“這是很時髦的一種面膏。”
要送一瓶給馬太太。馬太太道:“謝謝,我不用。”
她又道:“好東西的呀。”
馬太太注道:“我從不用。”
玉生正在前頭坐著,她如臺前走步,正要對轉角色。
安華姑媽邁進門前,道:“是紅蜜的面膏嗎?太太,這個顏色不錯。”
幾人轉面過來,首先是陳太太。她喚道:“姑媽。”
陳太太的姑媽卻喚的名副其實。安華有一個年少過世的表兄弟,又是她父親隔代的表弟,從前來往的少,在她和李文樹同赴英國讀書的日子,她更不願意提起這一層。如今生了孩子,算起來,孩子也要叫她。她給孩子本來起名“樺”,後面怕冒犯了,又改為“燁”。
戌富不認得她。
張了口,戌富回道:“哦,你眼光是不錯。”
蘇美玲想,她自封“中國通”,卻怎麼把“你”和“您”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