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掃過綠簾。綠簾後,陳太太半倚著,發了話。
戌富道:“又沒有叫李太太穩輸的呀。”
玉生回了話,道:“你說的,是我丈夫送的珍珠。”
戌富忽地笑出尖聲,道:“這裡我們又有哪一件不是。我聽說你的嫁妝有十個箱子,難道少這一對墜子嗎?我們既坐在同一張桌上,是要平起平坐才好。”
轉而,她望美玲,道:“是嗎。張太太。”
她如果笑一笑,停一停,又說起那令人咬牙的中文,那麼簡直就像斷弓拉過殘箭,無肉 體上的實際傷害,卻仍叫人心神不爽。
“換我罷。”
美玲這句話最後落下,隨之,玉生的牌也落下了。她出給了戌富,一數全紅牌面,十二番。
那四個小金環,戌富不願看上一眼。即便是強盜或是竊賊,只要光明正大地,便可以洗去“侵略”的罪名,換取“共榮”。於是,玉生不得不取下那對墜子,給了她。之後,她不恨她,也不憎惡她,她只是覺得睏倦,再沒有心思摸那冰涼涼的牌面。
玉生告了退,芳蘿來接,直回到家中。
那是近六點鐘的光景,夏季將過,天暗得快了。玉生小憩一會兒醒過來,晚飯過了,是十點鐘。梅娣來敲門,喚道:“太太。”彷彿知道她此刻就會醒。她從幔帳內望出去,望見李文樹已起了身,去開門,他從梅娣手裡,接過來新換的白冰裂花餐盤。玉生回來時,聽梅娣說過那是趙太太新送的。
關了門,房內緩緩傳來一陣鮮魚鰾湯的味道。從前聞,只是覺得膩,這時,玉生卻不可抑制地,發出嘔聲。
“醒了,太太。”
他的手,從帳外遞進來一條帕巾。
嘔是嘔不出什麼的,只是雙眼發紅,口中酸澀。玉生回不了他的話,後面轉為咳嗽,好一會兒停不住,直至他倒來溫水,接過來她喝了。那時候才能發出聲,喚住他。
“明天先請愛藍結識的,那位聖福醫院的——”
李文樹將幔帳掀開來,來看她。
她注道:“先請他來看看。”
他不回話。
她便又道:“我難過得厲害。”
說完了,她將臉轉回去,再不看他了。就像時至今日才發覺,與他結婚後竟過去了幾百個日子,那麼,真正像愛喬說的“懷了孕”也不會是值得驚奇的事。他任憑她靜默著,再沒有喚她,那陣魚腥味,隨著門的響聲,過一會兒後,徹底散去了。
隔日,大約是午後四點鐘,聖福那位中國醫生來了。他母親是英國人,週末要上教堂。今早他被一通電話請到李公館,中午才去了教堂,沒有用午飯,他便喚來汽車夫趕回了聖福,取一份李太太的單,一路上,他沒有拆開來看,直又回到李公館。
梅娣去請他進來。
安華姑媽首先見到他,不問話。
李文樹從檀梯上轉下來,發了話,道:“有勞你——梅娣,請取來我看。”
他站得遠,離擺鐘也遠。遠遠地,他想著今早接過的兩枚李氏銀行的金幣,盯著那鐘面上的時間,只不敢去望李文樹的神色。
直至李文樹道:“什麼是不適合孕育。”
周遭是寂靜無比地。只有那擺鐘的響聲,是兩點四十分。再不回話,要到四十五分。
“李太太有先天哮喘。”
他穩住聲,細細回道:“哮喘,本來與懷孕沒有沖突。但母體本身黃體功能不足,受孕時,將比普通的孕婦多許多心思保養,少不了吃藥。秋季哮喘多發,母體受孕期,哮喘會引起一系列並發疾病,這些並發症要吃的藥,如果到時與孕期的藥物引起沖突,難免有多種不良的後果,其中——就有胎停這一可能。”
他回完了話,仍只能聽見那不安的鐘聲。
“那是永久的問題嗎?”
忽地,安華發了聲,注道:“你坐。”
他坐了,終於抬頭來看,那頂西式燈開著,照的他頭重腳輕。
“不會的,太太。只是要保養,也只是,這也只是時機問題……我們是認為,如果春季後受孕,胎體穩定時才到秋季,再到冬季生産,一切會安全得多。”
李文樹的面孔在那一切光亮之後,隱著,藏著,只窺見他挺直的背。幾十年後他不再做醫生,路過一家進口傘店買下一把昂貴的傘。那把實木傘柄在一次雨天砸中他腳背的那一刻,他猛地回溯到今天,才發覺滿頭冷汗已經像雨,怎麼也落不完了。
是因李文樹正問道:“你認為我太太要怎麼做?”
“確保母體的安全,可能要盡早終止妊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