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仍然不像傭人,穿著面貌與之前沒有分別。她笑一笑,喚道:“李太太。”
只是她似乎豐腴了一些。
李文樹另有人來撐傘——即是蔣少成的司機,平日只為他開車。去香港時,蔣夫妻除了那幾位在家中伺候近十五年的女傭僕,便只帶這一個男人。
他正高舉著手,將傘面撐到李文樹的頭頂。李文樹只將雙手平放著,不用力擺動,也不因旁人的為難而略彎一彎背脊,他走得快,如奔走。然後,又直繞過蔣少成的話廳,他直坐入廳門前停著的另一輛車子。他要首先到達馬場,在那裡等候馴馬師將他的波斯送來。在今日之前,玉生從不知道他僱用了一位馴馬師。
“你很累。”
阮阮止住無比細微的喘氣聲,收起傘,微笑道:“李太太,請原諒我誤會——您是變相說我胖了。”
玉生道:“不是,這是最適合穿裙裝的體態。”
她沒有再問她的話。
隨後,玉生先見過蘇鴻生,他沒有帶他的大太太寶荷,如果有人問起,他仍是那一套說辭:“她得感冒,你知道,年紀一大,病痛總是容易來。”春夏秋冬都“患”這個病。所以人常說言多成真,後來他的大太太就是因一場普通的感冒死去。
蘇鴻生見到她,非常開懷,大笑道:“妹妹,你的馬呢?”
他不願喚小這樣多的女人為“某太太”。在他眼中,太太慣稱呼上年紀的女人。他的親妹妹蘇美玲,他知道還要比她大幾歲。
玉生微笑道:“蘇先生,我沒有馬。”
蘇鴻生道:“你有的。”
他常常得意自己會打啞語。
但玉生很快知道了,李文樹包英國的商船送來了一匹純血馬,已經入住在一個洋人經營的馬場,僱了馬師看養。它的年紀是兩歲零四個月,由一匹安達盧西亞馬配種而育。這個冗長的名字玉生不能記住,所以後面她為它更名為“愛西”,她聽說這匹馬的祖上在西班牙。
起碼在四年前,李文樹買下了它的配種機會。但四年前,她與他並不相識。
“我只為了送給我未來的太太。”
他的注釋令她忽地想起那一句“為了結婚而與你結婚”——也只是為了送而送。哪一位太太不要緊,因為成為他的太太,才擁有這一匹馬。他很少,或者幾乎沒有說過“妻子”。
蘇鴻生不會騎馬,也不愛養馬,只是非常愛賭馬。但他今日赴約,卻只能觀賽馬。
他最愛的另一位太太紅蓮不能前來,妹妹蘇美玲也沒有被邀約。於是他在百無聊賴之中,走向陳太太身旁,他同她不能算不熟悉,因他很愛投她丈夫的建工,尤其是這兩年在美租界和虹口的新商樓,那是一樁簡直穩賺不賠的買賣。她丈夫幫他的錢日日翻番,於是他對她總是很客氣的。
“長芳,我賭你贏。”
陳太太回過身,見是他,面色便又鬆弛下來。她以為誰放肆了,她懷了孕,怎麼能騎馬?但因為是蘇鴻生,便可以原諒他說出這樣一句話,他是從來不愛聽蘇姨太太講瑣事的,因此便也不知道她懷了孕。
陳太太只笑一笑,道:“哦,謝謝您——下一次您再買我的贏注。”
蘇鴻生道:“這怎麼說?”
陳太太道:“現今我懷著孕呀。”
蘇鴻生好一會兒方笑出聲來,他去握她的手,飛快地握了一下,然後道:“那麼真是恭喜你!”
陳太太道:“您太太呢?”
他把那番話再說一遍。
阮阮走後,玉生在一張還沒有人落座的牛皮沙發椅上坐下來。從這個圓角回望一整個寬闊的話廳,男與女零零散散坐著,與蔣太太的茶會相比銳減一半人數。再望,玉生仍沒有見到馬太太。原來,馬太太在那張馬會的請函上就已回複道:“我姓馬,但是非常抱歉,我沒有馬,也並不愛看賽馬。”
再望回來,餘太太與她丈夫餘史振已在她身旁落了座。
幸而餘太太是很嬌小的身形,所以夫妻同行,便能隱藏丈夫餘史振不太高大的事實。他稀少的頭發愛故作厚重,因此打了一層濃蠟,蠟彷彿黏住了眉目和鼻子,使得五官看來緊湊的相連,幸而架一雙精鋼邊的四邊框染上一點精氣神。不然細看,像上了歲數的婦孺面貌。
開了口,也是尖細的語調。他正喚道:“人來!請換個杯子。”
有幫傭走過來,她不問“杯子是否碎了”這樣的話——蔣太太的幫傭做事往往無聲。然後,她拿去換掉了,以一個瓷白換掉那隻雪青。杯中仍是紅茶。
他又呼喚道:“也換一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