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才算是打擾呢?”
“那麼我要直截了當地說出來。”
“是的,最好這樣。”
安華姑媽笑道:“或者是需要我效勞的,就不用我們玉玉動身——她這幾天暑熱剛消,還是休息著好呀。”
馬太太望著玉生,道:“玉玉,這是李太太的名字。”
玉生笑一笑,道:“是,喚玉生就是了。”
“很好的名字,襯得上你。”
馬太太仍然望著她,注道:“那麼,題字下就寫你的名,玉生,那樣更好。”
玉生茫然道:“什麼字呢。”
之後,馬太太不回話了。她端起茶杯,將話轉回到與安華姑媽起初說到的戌富太太,她說她和她丈夫都非常不喜歡戌富夫妻去做客,她不願和這對夫妻走得近。接著,說起那一場牌局,那一條絲巾,她說戌富最近在學成語,如果有一天她有空,她要教會她一個詞,那就是“願賭服輸”。
李文樹從新馬廄回來,已是晚飯後,他在那裡用晚飯,馬與人一起用飯。於是飯廳沒有開飯,寺裡送來的素食直接送到臥房來,玉生坐在那張六足圓臺前,思索著馬太太的話時,李文樹正無聲走進門來。
他脫了鞋,沐浴後,穿上了那一雙“馬鞋”,玉生將它看作是馬鞋,因為竹藤編制的前端是方正的鞋頭,裸露出一雙金黃膚色的腳。他只有下頜生了硬須,他的身體是光滑無比的,像精細的塑像,沒有什麼毛發。
“你送了馬太太什麼東西。”
他又脫了衣服,換上一件綢面睡袍。返回身,他坐在她身旁。
不回這話,他只是問道:“這樣晚才用飯。”
他愛用西洋的液體香波,洗發用,他身上常有的雪松香氣,原是因此而來。玉生有時也會看見他梳理自己茂密光亮的黑發,他不去西洋人開的剪發店,他自己配有一把剪子。他把頭發、面板、指甲,還有衣服都打理得潔淨非常,不同普遍的男人,也超乎了許多女人。
他把婚戒拿下來,擦一擦,他常這樣做,然後又戴上。
她不回話,他方微笑問道:“太太,你是說哪一件?”
玉生道:“馬太太的喬遷之喜。”
李文樹道:“一件四季屏。”
玉生明瞭,道:“那是我送的,或是你送的呢?”
李文樹又笑,回過臉,凝視她,道:“你。”
玉生放下長筷,用素食的筷子拿起手來粗糙一些,摩挲到她的手有些發紅,她想她是因手發紅了,耳才紅,才惱,而不是生他的氣。這到底沒什麼好讓人生氣。
“為什麼是我送的。”
“如果是我送,她不會收。但如果是一個女人送給另一個女人,貴不貴重,這就是一件清白的手禮——她會收。”
梅娣在敲門,應是要收走素食的餐盤。玉生回她的呼喚,請她進門,然後,她進了門來,先問候了男女主人的好。在這一片寂靜中,梅娣伸出手,露出了手上在晚間剪草留下的傷口,玉生見到,要起身時,梅娣因紗布的滑動而將餐盤撲空。
因此,餐盤又落回桌面,碗箸幾近掉落圓臺。近在李文樹咫尺,但他只望了望,又或者如果真正掉落,他亦不會去接,他寧願聽見一聲巨響,也不願髒了手。他認為得不償失。
“梅娣,你傷了手。”
“是的——”
梅娣回她的話,忽然笑一笑,道:“我要是把這層棉紗揭開給你看,太太,你就會看到一個再小不過的傷口。”
玉生再要發話時,梅娣已回過身,道了別,出了門去。
又是無聲。只是片刻,李文樹道:“那是新人畫家的佳作,還估不出連城的價值,但是馬先生喜歡這畫家。框屏風的木材,也只是普通的紅木。”
他不回她的話。又回了她沒問的話。
後來,他似乎也常常這樣做出這樣的事,說出這樣的話。她認為,她與他身心的分離是必然的,因為在此之前,她與他的身心也從沒有結合過,但男女之身最根本的結合除外。不過除此之外,他又從不脫離“丈夫”這一個身份,除了去馬廄,他極少外出,最炎熱的那幾天,他曾提議與她到廣東沿海消暑,後面因為銀行的公務,暫且擱置。
所以再過幾天後,他又邀她去了不遠的寶山的小樓。他將舊的馬廄改為平地,鋪了青草,但絕不種花,她開始發覺他不喜歡一切花卉,或是易凋謝的脆弱的東西。
玉生回到那個小小的廳面。這裡的四季分明,冬天時燒餛飩的熱氣散去了,只有金得發紅的日光鋪滿整片灰磚地,如果赤著腳踏上去,也許會冒出同樣的熱氣。但是李文樹為她脫下鞋襪,腳心放在地面上時,竟是冰涼涼的一片,接著,日光又照在她細白的腳面,竟是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