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
玉生正要應他,天卻發白了。李文樹已起了身,身旁只是空蕩蕩的。
李愛藍說的,今天就要收拾行李去愚園老宅住,年前可能回來,也可能等到年後再做打算,她讀慣了教會學校,對新春沒有多大的期盼,因此並不細說過春的打算。送她的車子不是芳蘿開來,是安華姑媽的汽車夫,他從黃浦開車來,穿著一身很好的綢面料子,幾乎會讓人以為那部汽車就是他自己開的。他望見玉生,茫然地喚了她一句道:“您好,小姐。”
安華姑媽道:“這是我們文樹的太太。”
車夫道:“您簡直該打我的臉,少奶奶。”
安華姑媽笑道:“真是很古董的稱呼,如今大家都叫太太。”
車夫又道:“您好,太太。”
玉生笑一笑。
她並不是專程來送李愛藍,乘上芳蘿的車子,她要到那所婦女學校,探望孫曼琳老師。自孫曼琳來到上海後她只見過她一次,孫曼琳曾囑咐她道:“你不要記掛我,我並不是來到這裡度假。蘭西遣返之後再回來,十分可能派到上海的教會,我在這裡等待他。”
芳蘿的車子與李愛藍的車子擦身而過,而後分道揚鑣。李愛藍匆匆望上玉生一眼時,以為她是故意不與她道別,故意地垂著臉,因並不知道她在垂著臉思索什麼,更不知孫曼琳是誰,人與人之間真是千萬種誤會。
李愛藍在愚園住了一兩天後,又養了兩只貓,李文樹偶然得知她養的貓摔碎了很多東西,但一通電話也沒有打去問詢。他只是添置了許多東西過去,這樣李愛藍又恨不起來他,直至有一天李愛藍說想要離開上海到什麼地方去遊玩一段時日,那時李文樹方託梅娣傳了口信,說已近春節,節後又要上學,最快要等暑假才做遊玩的計劃。於是李愛藍十分不悅,從前她沒有這樣多的拘束。
李文樹交託完最後一次口信,是令梅娣又囑咐了一次道:“這裡的貓,一定不能養到公館去,太太是最怕貓的。”然後,他就做了要離開上海幾日的打算。
玉生聽他說那天中午的火車,便在將近十點鐘時出了房門,在廳中坐著,等候他從寶華寺乘車回來,每月十五是他要去一趟的日子。那日是芳蘿接他,車子行駛平緩,比平日他自己駕車會慢一些到家。他回來後望見玉生,在廳門外正對上玉生張望的雙眼,進了廳門,便笑一笑道:“太太很早在這裡等我。”
玉生沒有回話頭,只道:“長春很冷,你的箱子中為什麼沒有披肩呢?”
李文樹道:“什麼披肩。”
玉生道:“一條六尺長二尺寬的布,剪了毛邊,磨碎絨,像一件上衣披到人的肩膀上,人渾身就不冷。你也許不記得——我上月做過一件送你。”
李文樹忽地記起。
他笑一笑,喚道:“梅娣。”
然後梅娣進了廳面,正回說剛剛去取了幾件洗好的衣物,其中有她所說的那件披肩。李文樹到長春去,並不是要很多天,只是要去看一看長春分行關閉的程序。李成笙說過,長春的分行已經去過十幾個日本人,不適宜再在那裡開下去。玉生是茫然不解的,她只認為那無比危險,並且問了又問,他一去什麼時候會回來?
“春節前夕。”
那天是一月二五,離春節沒有剩下多少日子。
玉生站在館門外最後與他告別,他沒同她說再見。他只是道:“長春那塊地皮賣掉後,土地置換到上海,你可以做打算。”
玉生仍然不解,道:“什麼打算?”
李文樹道:“六尺長二尺寬的布——你這樣厲害,做什麼不行。”
玉生紅了紅臉,別過雙眼,再沒有望他。
芳蘿的車子緩緩開去,開向吳淞方向。李文樹本是定下了輪渡,但輪渡行駛緩慢,要越過多地海域,到達時可能會延誤一兩天。他是最不愛鐵路的,就像討厭飛機一樣討厭鐵路,但是中國的飛機總不能飛到長春上空。他只得選擇較為緩慢的後者,並且讓芳蘿為他買一些抑制暈眩的藥物,他聽見火車的鳴笛都要頭暈不止,但芳蘿買來的藥竟與他常吃的藥相剋,他患輕微的耳鳴,時常服藥。
離去前他打過一通電話到李成笙的證券行,囑咐了銀號更名的事宜,長春分行關閉之後,上海的總行正式由“李氏銀號”更正為“李氏銀行”。這是上月的決定,但李成笙詢過多人之後方真正回了李文樹的話,他認為將“銀號”一朝改為“銀行”,會讓人誤以為是由租界中的洋人入股的洋行,若是更名不當,便要毀壞幾十年的修為。李文樹只道,中國的所有“銀號”終有一天都會改為“銀行”,而到那時候,“李氏銀行”便是先驅之身。於是李成笙無言,隨後著手辦理了更替招牌的許多事項。
得知此事進展正常之後,李文樹便又問到新馬場。
“什麼時候竣工?”
“我前日抽身去看過,已做到馬廄的牆,等到英國的幹草運來,最快春節後便好。”
“很好——是誰做的?”
李成笙在電話中回話道:“也是交由泰合總建所做,他的太太,是哥哥你的舊相識。”
那時梅娣正來上茶。
李文樹接過,面無神色道:“誰。”
李成笙笑道:“長芳小姐——”
而後,又注道:“如今是陳太太。”
李文樹似乎只是點一點頭,電話旁的人不知他是否回了話,他彷彿思索許久方記起來這樣一個人,或者本就無所謂記起。他轉了話頭,道:“幹草運來後,便可以請馬師。”
“請誰呢?”
李文樹重又放下茶杯,道:“阿貝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