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太,我先走了——”
梅娣低一低臉,最後注道:“冬天幹燥,我們太太託我送您一罐梨膏,我已交給剛才開門的孩子了。”
陳太太忙道:“我叫汽車夫送你。”
梅娣笑道:“人力車車夫等著我,我來時的車費還沒還他呢。”
說著,一邊出了門去。說了錯話的人再不敢做錯事,她隨著梅娣的步子送出門,一言不發跟在身後,直至漸行漸遠,只離最後幾步,梅娣便要邁下高階,走入大門內的瓦石地。
這時,她喚住她,道:“您稍等。”
梅娣回過臉,等著她。
她站在高階上,猶豫片刻踏下步,身處階梯正中,說道:“車費我替您還了,汽車夫在外等著,還請您稍等,有人即刻把花盆搬出來。”
而玉生再望見那兩只景泰藍時,是與另兩只瓷白的瓶面更疊替換時,忽地一眼,好似天水一色,那時她想,一白一藍倒更美一些。只是館內不養花草,瓶身再美也不生根發芽,只是冰冷冷放著,滅了燈,仍舊任憑它生灰。
那兩只白釉瓶是花了錢新購置來的。這是玉生第一次在上海花出去自己的錢,也是第一次開啟她帶來的妝嫁箱櫃,裡面有一張上海地契,居中擺放著,像一幅裱畫。
梅娣無意望見,道:“這是霞飛路的地皮。”
玉生將錢數清了還給梅娣白釉瓶的錢,然後拿起地契望了望,問道:“霞飛路是什麼地方呢?”
梅娣笑道:“如今大多是洋人的店面。”
玉生怔怔望地契。
梅娣道:“這是起碼二十年前買下的了,太太你看,上面還寫著寶昌。”
玉生道:“寶昌又是哪裡呢?”
梅娣笑道:“寶昌就是霞飛——哦,我記起,我們常去洗衣物的那家店,下月就要搬到霞飛路那裡去,因為洗一件西服要一元錢,在別的路段,沒有人洗得起。”
玉生將地契重又放回去。
陳太太收到那兩只新瓶後,將電話打到館中。李愛藍自去接,她茫然地應了許多個“好”字,卻不知如何會“好”。陳太太口中感謝她送去的完美無瑕的白瓶,是誰為自己送去的呢。李愛藍要問一問梅娣,但有時候,她覺得梅娣彷彿已成了旁人的黨羽,她思索了一下從梅娣身邊走過去,梅娣正要換佛桌前的露水,她虔誠低眼望著水面,也並沒有回望李愛藍一眼。
鴛兒險些要被驅逐。但李愛藍留住她,這是出於一種愧疚。
望見玉生時,那種愧疚變成無由來的惱意,不是惱她,只是惱在她面前丟了臉面的自己,李愛藍活著自有意識以來從沒有這樣丟臉。
於是李愛藍冷冷道:“我要到愚園老宅住幾天。”
李文樹正面著她,接過梅娣遞來的湯碗,並不即刻去回她的話。
安華姑媽放了碗筷,弄出響動,而後道:“你如果要去,屋子很久沒有住,要叫人去清掃,至少要幾天。”
李文樹仍不回話。
李愛藍道:“哥哥希望我此刻就去。”
李文樹道:“愛藍,你是自由身,我並不能希望你到什麼地方去。我只知道你和閆姓男人走得近,我希望你不要這樣做,我說過多次了——梅娣,取一條熱帕巾給太太。”
玉生放下湯碗了,但無意咳了一聲,她的咳嗽好了幾天了。以為今日要複發,又只咳了一聲,後面她有種幹嘔的沖動,卻只剋制著。因她望見李愛藍起了身,很快離開了飯廳。
夜裡躺在他身旁時,他忽地問她道:“你的身體不舒服嗎?”
玉生睡意沉沉之中,回道:“像是要嘔吐。”
“如果女人懷了孕——”
“那是因為湯裡的海參,我不常吃。”
“太太,女人總會懷孕的。”
玉生終於道:“這裡只你和我,只說“你”和“我”就夠了,不要總是“先生”“太太”,我不愛你這樣與我說話。”
她不知自己醒著,還是在夢中。
所以又肆無忌憚地,問他道:“你為什麼會這樣虛偽呢?”
他回道:“我沒有,太太。”
她不滿,道:“你看,又——難道我只是你的太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嗎?”
“玉生小姐。”
“也不要說“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