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話,已進了前廳。蘇姨太太後步跟上去,她似乎是消減了一大半所謂“種花大賞”的心思。但是擺上的幾張透雕紅木長桌邊已都站了人,那幾張長桌是她專叫人做來的,本訂不透雕,但蘇美玲覺著,如果往桌面上擺花,琉璃燈的光彩從透雕面下鑽進,便更能透出鮮花的本色。但此時此刻,蘇姨太太只見到那鏤空雕面對映出的紅的綠的花葉,變換為紫的藍的光影,穿過許多人,照到那李太太的面上去。
南京女人真白呀。她這樣想。
玉生同她笑一笑,並不知她為什麼望她。
蘇美玲在側,喚蘇姨太太道:“佛女。”
蘇姨太太難得冷了冷臉,高聲道:“太太們,你們看這個人,我是她嫂嫂,她卻總給我起綽號。”
蘇美玲道:“你現在會這樣說了。從前卻說,你比我小,要我喚你名字。”
蘇姨太太轉了話頭,道:“你沒有帶花。”
蘇美玲道:“我剛從廣州回來,鮮花是買不著了——但我給你們都帶了伴禮,那是廣州的一間新洋行,把寶石做成花的樣式,我覺得好看。”
玉生低一低臉,接過傭人傳來的寶石珠子後,從右往左望過來,首先,她認得那位餘太太。蘇美玲叫人把寶石珠子接著遞給她,她接下來,也不道謝,只是點頭。
最後一位接到的,傭人喚她“馬太太”。
在蔣太太的話廳裡,似乎沒有見過這位“馬太太”。或者,是因為她時常低著頭,極其平淡的神色,十分普遍的穿扮,也並沒有將自己的短發捲成海浪一般的形狀。只是一絲不茍地別到耳後去,露出一整張寡淡的臉來。
分完了寶石珠子。接著,蘇姨太太吩咐分花籃。
分到朱太太面前,朱太太問道:“這種竹籃放久容易潮濕,為什麼不用陶瓷罐子來插花?你知道的,那種要耐用一些。”
蘇姨太太竟彷彿沒有聽見,不回話。
也因為她正忙與馬太太講話,她正問馬太太道:“您下月就搬到南京路了吧?”
玉生聽見“南京路”,回過臉來。
馬太太回話道:“是,在東邊。”
而後,蘇姨太太又像是想起什麼來。她來到朱太太身旁,細細地,方回了話道:“你說的很對,我早說了,朱太太你是很愛陶瓷的。但是——我太馬虎了!現在燒窯最少要提前兩月吩咐下去,現成的窯器,毫無光彩不說,要幾十個,又難免生痕生縫,並不是十全十美,所以我專叫人編了這些藤木藍,也不是竹籃,大洋貿易年前最後一批新進的印尼藤,也只編制了五十個籃子出來。”
說這樣多。朱太太只淡淡回一句道:“哦,是我不識貨。”
蘇姨太太笑道:“好貨識人——不要忙著說話,今日哪位太太插的花最漂亮,我要送她一個我最愛的古董花瓶,那就是青瓷的。”
說完了,她又注一句道:“希望太太們笑納。”
陳太太也許覺得她聒噪,終於回了她的話道:“即是“最漂亮”,也就是說只有一位,哪來的“太太們”呢。”
忽地,笑聲淡淡地傳過去,如同折花傳枝,很快傳完了。再沒有人接話。
安華姑媽為玉生置來了許多新鮮的水仙、小蒼蘭,新鮮非常,但是顏色清淡。她身旁是蘇美玲,蘇美玲雖沒有帶花,但傭人們自會來送花。
送上來,喚一喚她道:“大小姐,這是梅花。”
成了太太的人,回到自家中,仍是能被稱呼作“小姐”的。
蘇美玲接下來,取一株紅一些的,對照著玉生的花籃比了比,微笑道:“你看,這樣配好不好?”
玉生道:“很好。”
接過手中,玉生道了謝,從花籃中抬起眼,卻與陳太太忽地對望。她為取走一些尤加利葉,正從玉生身旁走過。另一旁,又有餘太太走來,近到身前,正說著自己帶來的花顏色也清淡,要向蘇美玲也討一株新鮮的紅梅,伸出手的那一刻,玉生望見她皺了皺眉頭。女人的眉毛如果畫好了,是極少會皺眉頭的。
而後,餘太太用手指點了點鼻,道:“有味道。”
是梅娣早時說過的話。
玉生怔了一怔,似乎此時那薄荷油的味道才真正散去,她也聞到了,餘太太與梅娣所說的那一種氣味,竟是腐爛的動物皮毛的味道,幾乎要令人作嘔。
“什麼味道?”
有人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