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秦駿回話,玉生注道:“您收著吧,下回再見。”
秦駿道:“你要走了,李小姐。”
玉生沒有再回話了。
她忽然想起她們說的新養的魚,於是她穿了過廊,徑直要走到後院池旁,但沒有走到盡頭。後面孫承安攔住她時,前廳已鬧開了,說是孫曼琳小姐進了醫院,腸胃上有什麼大毛病,醫院打電話來說危在旦夕呢。於是壽宴也不做了,孫守業走後,如樹倒猢猻散,只留下冷冰冰的賀禮,圓的方的盒子都有,只待人收了起來做那間“英國旅社”的館藏。
孫承安道:“不吃不喝的,怎麼會不生病呢。”
玉生欲上他的車,他卻並沒有搭一程的意思,將原因推到了她的咳疾上去,仍打趣著說,兩個病人何必互相探望呢。當下玉生只得乘了車回去,心中是不安寧的。
夜裡翻過許多次身,直至將李文樹驚醒。他道:“太太要去,就去,此刻就去。”
說完,就要起身披外衣。
玉生挽住他的手臂,道:“天要亮了。”
那時不知是七點鐘,或是八點鐘,雪稍停了一會兒。愛喬不知從哪喚來一輛人力車,那車輪子堅硬如鋼鐵,碾過重重積雪,車夫用他無窮的力量又拉過深溝高壘的雪地,來到新街口的西方醫院門前。玉生再抵上李文樹的肩頭,已不需躲著了,於是抬起眼來望他,見他面上淡淡的,只低眼望自己的手掌。
“這個戒指粗了些。”
“我戴著正好。”
“不是指環,是指面,我要叫人重做兩個新的。”
玉生不回他的話,也累得說上一句“是戴不完的”。她此刻只覺得他是很冷漠的,彷彿他從沒有見過孫曼琳,亦不知道她得了病,現在是來探病。
人力車停駐時,正遇見孫承安出來。李文樹迎面見他,道:“承安先生,實在受累。”
孫承安頷首,道:“這話倒應該是我說給你的,你為我找的醫生,昨日深夜從揚州那邊坐了船過來,奔波疲倦,直等到曼琳早晨醒來他才睡去。”
李文樹道:“曼琳小姐沒事是最好的。”
而玉生再望見孫曼琳時,卻覺得她的病還生著,是沒有好的。她瘦了許多,眼皮上的紫紅也墜到眼下去了,深深淺淺的,像遊走的魚尾一樣掙紮著,水花幾近垂落腮間。望真切了,才發覺她在流淚,來了醫生問她,她也只說是疼的,內裡像是有刀子在攪動,仍是疼的睡不著,也吃不下什麼。
正說著話,她忽地望見玉生。
眼淚更是止不住,流不完了。她問她道:“你幾時坐船回來?”
玉生道:“不知道。”
孫曼琳道:“什麼?”
玉生道:“我不知道你變成這般模樣。”
孫曼琳淚仍流著,聲如細蚊,道:“我既沒有掛到牆上去,仍站在你面前,你就認不出了嗎?你看,沒有脂粉上去,臉就是這樣的煞白。”
她去握住她的雙手,又怕凍著她,她的手和李文樹一樣是溫暖的,於是又松開來。玉生將手放到她耳後去,去抓那一縷縷的碎發。
她也不知道她幾時將頭發又剪短了。
“來做什麼?”
“探望你。”
“我有什麼好探望。”
病中的人總是多傷感的話,玉生本想這樣想,卻總踏不出雙腳走開。她在床前靜坐到細雪又下起來,李文樹那時已叫人喚來返程的車。
李文樹略問侯過孫曼琳,而後只是平靜地望她,道:“曼琳小姐,我們要走了,再晚恐怕雪會更大,你病中要多保暖——來,這條披肩是我太太專程為你帶的。”
那一條短絨披肩,確是她為她做的。她卻不曾想過在這個病房中送她。
玉生最後望一望孫曼琳,只見她將披肩翻過一面,不立即戴上,只是怔怔地望著。後面,是坐到車上,或是回到了家中,李文樹向她注道:“披肩上是蘭西託的信。”
於是玉生方恍然大悟,她所匆匆瞥過以為是繡亂了的圖紋,原只是密密麻麻的洋文。
那之後大約一兩日,南京的細雪開始有轉為暴雪的苗頭。李文樹還未收到高淳的來信前,蘭西被遣回的訊息便登了報,所謂的叛國罪被查清了,但縹緲的如雪花一樣的罪名仍然落到了蘭西的頭上去,他不能再留在中國。
“他不能再留在中國。”
李文樹獨自去見了見孫曼琳,轉了蘭西的第二封,亦是最後一封信,便道:“如果他想活著,他就不能再留在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