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在馬下微笑道:“頭頂上的毛發,也為它梳一梳。”
“太高了。”
“我在這裡看著你。”
於是玉生只鎮靜地將梳子放在波斯的毛發上,它年老了,但每一根毛發仍是柔軟無比的,除了自己,她沒有為任何人梳發過,除了李文樹,也沒有人梳過她的頭發。她望著波斯濃黑的鬃毛忽然又想起孫曼琳,孫曼琳常勸說自己的黑發可以與她一樣去變成捲曲,但最後一次見她,她將捲曲的頭發剪短了,站在宅門外望著她,送給她一盒梅花糕後她便乘上車離去了。最後她並沒有和她說什麼話。
她在上海唯有一次夢見孫曼琳。
孫曼琳的那通電話打來,掛下後,生了一場大病。她夢見孫曼琳的燒怎麼也退不了,固執地不吃藥,只嘶喊道:“請滾出去!”
或許是坐得高,玉生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慌亂得很。她低了低眼望李文樹道:“回南京的船能不能提早一些——”
但還未說完,波斯的馬蹄竟緩緩動了起來。
玉生從沒有一個人乘過馬,她此刻感到馬蹄踩著她的心,將她的恐懼踩清醒了,她才感到怕,已經來不及。波斯的馬蹄踩在幹草垛上愈疼,波斯便愈不安地走動,然後跑起來。
“波斯!停下!”
身後的李文樹似乎以洋文喚了喚它。
馬如人一樣懂得感知痛苦。波斯是北部馬,但也是嬌養慣了的馬,馬蹄上的傷口破了皮,它也不願意將血液流入它下臥的幹草垛裡,於是它甩動著,正憑空揚起一隻馬蹄——然後,玉生便重重摔落下來。摔落在堅硬的幹草垛裡。
李文樹的手臂飛快地枕上了玉生的頭顱。不至於太重,不至於太疼,但腳踝已扭出一大片青紫,她狠狠吸一口冷氣才不會立即流出熱淚來。
“波斯!”
馬低下眼來。它茫然地望他。
玉生只覺得雙耳也轟鳴了,只是低低閃過幾句私語,是李文樹喚她:“玉玉——”
她恍然以為自己失聰了。但再聽見聲,是安華姑媽。
她高昂道:“阿彌陀佛!”
接著,便是李愛藍冷冷道:“剛才來的那位聖福醫院的醫生,是我同學爸爸,如還有什麼不適,就再請他過來。”
玉生知道自己的腳踝已然腫得難看,所以她將赤著的雙腳縮排床被,不願意再伸出來。隔著帳面她望著李愛藍的臉,她望不明白李愛藍那淡淡的關切,就猶如,抱貓來養的,將那隻貓取名做“鈺鈺”的,又在那張劇院臺中嗤笑她的不是此刻的李愛藍。她總不覺得她是很壞的,只是變化得快。但下一刻她說完,便頭不回地走了出去。只留著安華姑媽,喚人道:“鴛兒——手腳慢得很,端盆水都這樣慢!”
安華姑媽終於接過水來,要來擦那片脹痛的青紫色。
玉生縮了縮,忽然問她道:“他呢?”
“文樹帶你回來後,成笙催得更緊,他急著要回他的證券行一趟,銀號裡又正有人來訪,文樹是坐著吩咐了許多才出門去的。想是剛剛才到,打了電話來,問腫包消了沒有?我早就覺得,洋馬的性子烈得很,我看呀,還是先不要接到家來。”
玉生靜默著,不說話了。
直至刺疼到“嘶”一聲,她才向姑媽道:“藥擦好了,您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我喚梅娣來照看著。”
“不用了——您告訴她,晚飯不要送過來了。”
玉生閉了閉眼,再睜開,安華姑媽已經將電燈拉掉了,複現那暗暗的燭火。她望著那一張永遠都“四不像”的婚照,忽然覺得李文樹的臉變得遠了一些,像是越過了旁的她,獨自走到了那條長幹橋的另一邊去,在另一邊,他遠遠地望著她。她不知自己為什麼這樣想,亦不知自己在生什麼氣?姑媽說了緣由,他是有緣由的,並不是故意在她傷了腿,這樣疼的時刻離開了她。但既然這裡有緣由,她又不明白他駛車送她回來時,一句話不說又是什麼緣由呢?他彷彿除了笑面便是冷麵,再不願意露出多的神態來,也不願佯裝擔憂問她一句“疼不疼?”自然,這只是一句多餘的話,摔傷了腿,又哪有不疼的?但她是問過他的,他的手纏過白紗時,她與他還沒有結婚時,她是問過他的。
她翻了翻身,覺得腳踝的腫痛忽然消了一些。此刻她聽見房門終於動了,走路聲輕的幾乎聽不見,想是他回來了。但她不再發出一點動靜來,只當自己睡了過去。他換了外衣,又開了房門,接過門外人遞來的水後,坐回了書桌。他在那裡翻了書,看了好一會,直至房門又動了動,原來只是風聲。
夜半時,才下起了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