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李文樹從廊上走來了,他邊拉起院前的電燈,像是要看清誰在臥房門前說話,見是梅娣,他系緊睡袍帶子,走近了,他將一件幹淨非常的外衣遞到梅娣手上。
李文樹道:“梅娣,勞煩你為我拿去清洗。”
他發上的水滴了一滴在玉生的手背,低著臉,他從懷中取出帕巾為她擦了擦。隨後梅娣關上了院門,他也拉下了院前的電燈,無言地,示意著,彼此回到溫暖光明的地界。
翻來覆去,直至幔帳外傳來細細地雨聲。
玉生方問他道:“你睡著了。”
李文樹輕輕握了握她的手心。玉生反過手,要去摸他手上的時間,卻摸不到,伸入睡袍袖口裡,也只是柔軟的手臂。
玉生道:“不知為什麼,我睡不著。”
李文樹重如一座山般翻過身來,黑暗中,她知道他正望著她。
於是玉生注道:“愛藍回來了嗎?”
“她明天會回來。”
“是嗎。”
李文樹低低聲道:“她在大洋定下的成衣明天中午會送來,明晚她出門赴約要穿的。”
玉生道:“或者,等到愛藍回來再將貓送走。”
李文樹笑了笑,望不真切,但她知道他在笑。
“你既怕貓,又知道愛藍她養著貓,應該早將那隻貓送出去。”
李文樹細細注道:“公館是給人住的,不可能讓人去遷就一隻貓,愚園老宅只住著幾個幫傭做清掃修整的工作,實際要更清靜。一隻貓的去處多了,它們不會像人一樣蓋起四四方方的天地——但人會,這是你的家,太太。”
玉生久久地,沒有回話。再要喚他時,卻已經天白了。
只以為是雨落多夢。但起了身,玉生聽見幔帳外,李文樹正喚梅娣道:“芳蘿的車子一回來,即刻請她去送貓,太太起床前,不要讓那隻貓亂跑。”
幔帳外的天色仍是灰的。
所以只照見李文樹半張面無神色的臉,他正說道:“今晚要是下雨,我會回來得慢一些,太太起床時記得告訴她,我去了寶山。”
玉生彷彿要喚他,但張了張口,卻沒有發出聲來。
睏意伴隨雨聲侵襲來,玉生閉閉眼終於真正睡去了。再醒時已到正午,鴛兒在外面剪草,聲很小很小,但玉生聽見了,聽見她不知和誰說著話,你來我往地。
玉生披上睡袍,推開窗縫望出去。
是芳蘿,她仍圍著那條紫頭巾,幾乎遮住她一整張面目。但她的聲是她的另一張臉,這樣冷漠、從容,即便是聽見鴛兒驚詫地問道:“你剛送了阿貝麗去寶山的馬場嗎?”
她也只淡淡回道:“是的。”
鴛兒道:“哦,是先生喚她。”
芳蘿道:“車子是先生的,我也只聽先生與太太的吩咐。”
鴛兒道:“聽說她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
芳蘿頓了頓,而後道:“漂亮麼,那裡的女人都長得一樣,無非是高鼻子、大眼睛,我並不能分清她是否漂亮,只知道她的膚色很勻稱。”
鴛兒道:“比太太呢。”
芳蘿望了望窗縫。
玉生已關上了,透過窗紗她窺見芳蘿的神色,在思索,但並不猶豫。隨後芳蘿便回道:“拿一個外國女人比中國女人是無解的,比什麼,美貌麼,風韻麼。又為什麼要以太太去比呢?阿貝麗只是一個從英國來的馴馬女。”
鴛兒轉了話頭,道:“那你去過嗎?芳蘿小姐——”
芳蘿道:“不用喚我小姐。”
鴛兒笑了笑,道:“芳蘿姐姐,你去過英國嗎?”
芳蘿道:“許多年前去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