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叔叔道:“兩個人伺候十四太太午睡去,另派人去請醫生,請更好的醫生來。”
彷彿只有大太太可以回話。
她低了低臉,道:“好,我正是要這麼說呢。”
於是十四太太便退了席。她離去時向玉生最後笑了一笑,那笑少不了病中難受的滋味。
李文樹正在玉生身旁輕聲道:“如果你也覺著累了,便休息會再去馬場。”
玉生附耳回道:“不用了。”
早起的睏倦也被一場場暴雨消磨盡了,重重宅樓所連成的山脈阻住了片刻的雨聲,人坐在金光燦爛的廳面中,只聽見了那擺鐘的鳴聲,隨著一雙雙女式皮鞋走過去,歸於平靜。玉生也看不見大太太了,她同其餘的太太都上了樓,緊接著,便又傳來了潺潺的茶水聲和女人的嗔怪聲,但融著融著,最終融成一片牌桌上的低語。
“每天也就這點樂子了。”
小叔叔閉了閉眼,他將自己的嘴放在了一隻細長的煙筒上。
吞雲吐霧間,再睜開,他喚李文樹道:“你回來很久了。”
“不過半月。”
他又問道:“成笙呢?他曾說過等你回來那天,他要自己到寧波去做生意。”
李文樹道:“丟了十幾年的東西,朝夕之間怎麼能撿回來,所以我要仍請成笙留下來為我打理一些事,這也是幾位伯父的意思。”
小叔叔忽然笑了笑。
“死幾個了?”
玉生一怔。
他緩緩注一句道:“那幾個老古董如今死掉幾個了?前年還是去年,我去了兩趟吊喪,就是忘記是誰了,也不知道誰還活著。”
李文樹微笑著,並不回話。
“小叔叔還是欣賞成笙的——”
李文樹轉了話頭,道:“畢竟他為您的金行力挽狂瀾過,去年您去吊喪時,他不是還在喪禮上,幫著您把一大批黃金賣給了一個美國人。”
“他告訴你的?”
“您寄給我的信上寫了。”
“哦,我忘了。”
他仍然抽著煙,並且抽得更濃、更烈。玉生一點點吸著鼻腔,企圖不發出一點兒動靜來,直至無意間轉回臉去,故意地,望了一眼廳門外的風雨。
李文樹道:“太太,你的最後一件禮還沒有送出去。”
玉生轉回眼來,注視著李文樹。然後,玉生手中的綢盒便接過了李文樹的手,被推到了小叔叔的眼前,他透過煙筒管子向下望了望,望見一雙女人的手拆開綢盒,裡頭放了一件李文樹請裕安裝了雙扣的長褂,那褂面是綢緞料子,被廳裡的金光照著,那褂上的浮雲圖紋也發著光了,金雲祥瑞之氣,他自然是這樣想了。
但他笑道:“這樣的禮,等到新年再送或許更應景——你過來,玉生,我唯一的侄媳,我回你一件禮。”
他的長煙筒放下了。
那位為玉生取手包的女人走上前來,她的雙手平端著一個鎖金圓盤,略低了低,才望見盤中原來放了一對金鐲子,碩大而圓滿,鐲扣處各鑲了兩顆寶玉珠子,碧玉顏色總算擋了一些金的俗氣。他取下來,喚著玉生,要她伸出雙手來。
玉生道:“貴重極了。”
李文樹的雙眼只淡淡地望過一對金鐲。
放下圓盤的女人在小叔叔的示意下,輕輕捧住了玉生的雙手,她替他戴上了送給玉生的金鐲,那鐲身沉重無比,更像是枷鎖般扣住了玉生的手心。
她張著雙手,回過眼來,她望向近在咫尺的李文樹。
李文樹道:“太太,等會見了波斯,它也會喜歡你這對金鐲。”
於是小叔叔便大笑了起來,笑出了聲。
“不用她來告訴我你的太太叫做玉生,早在你們的輪渡還沒抵達上海時,我便做好了這對金鐲,加好了這兩顆寶玉。”
他的長煙筒又拿了上來,指向她手中的鐲身,注道:“玉生,多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