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望了又望。
裕安道:“李太太,請站起身來,我為你量一量,你再告訴我如何做這匹布。”
玉生抬了抬眼,望向他道:“不用了,請您將它給我就是了。”
裕安怔了一怔。
李文樹道:“你說的做新裙裝,原來是你自己做。”
裕安的雙手低了下來,直將這匹麻布捧到了玉生的手中。她似乎更瘦了一些,坐下來時腹部都微微縮了進去,即便裡衣夾了絨,手臂仍是十分纖細的。
玉生道:“或者請您再為我量一量,我上次量身還是幾個月前。”
裕安點一點頭,取下了脖頸的長布尺。
“身長5尺一。”
玉生在鏡前回過眼來,不知為什麼她忽然望向李文樹。李文樹卻低著眼,不知在望什麼,像是在望他的皮鞋,又像是望他手上的時間。
“腰身2尺。”
裕安取來紙筆,寫了下來。接著他將紙與那塊長布尺一起包好了,遞向玉生。即便玉生自己做成衣,也是需要尺的,如果她來日身形有所變化,仍是需要尺來發覺的。
李文樹的雙眼最終落在了另一件綢面褂子上。
正掛在櫃頂,似乎做好了樣式,但還沒有上扣的馬甲褂子。李文樹望著它,注了一句道:“裕安,這一件也請你取下來。”
而玉生後來也仍不知道那匹麻布的價錢,她在南京帶來的所有錢物在上海彷彿成了廢紙,在李文樹身旁是花不出去,也不必花出去的。她同樣不知道李文樹原帶了許多禮物來寶山,他的車後整齊放了一個個精細的絨面盒子,直至他將那匹包好的麻布與褂子放上車時,她才忽然望見了,那幹淨的盒面,興許是梅娣一一擦拭過了。
李文樹同裕安道別後,重拉下了車簾。
然後,李文樹便細細道:“小叔叔的十四位太太,有的喜歡寶石、有的喜歡黃金,我讓梅娣選了十四份,無論寶石與黃金,那禮單寫的都是你的名字,她們自然笑納。”
玉生道:“你難道早想好要到小叔叔家吃飯嗎?”
李文樹道:“不需要早想好,我從英國帶回來最多的東西,就是寶石和黃金,所以這樣的禮物並不需要提前準備。”
玉生心想低聲說一句自己不懂禮數,但並沒有說出口,即是夫妻,他的禮數也不正是她的禮數了嗎,也不必多此一句分了彼此了。
轉了話頭,她問他道:“還會有人娶十四位太太嗎?”
他淡淡回道:“會——”
而後,忽然注道:“就像我和愛藍,也不是一個母親生的,愛藍的母親是我父親的第四位太太,也是唯一為我父親生了孩子的姨太太。”
玉生驚了驚,一時間失了言語。
李文樹重又道:“家裡只有愛藍不知道,她母親生她不久後過世了,所以一直將她的母親稱作是從前的李太太。與其等著梅娣有一天告訴你,我倒應該先和你說明白,你是愛藍的嫂嫂,我的妻子。”
雨聲漸漸地停住了。
寂靜之中,玉生低了低聲,回道:“但我不該告訴愛藍。”
李文樹道:“是,對於愛藍那是最不要緊的事。”
灰白的天光在李文樹的車子停止之後鑽了出來,行駛許久,實際也只到正午時分。玉生睜了睜眼,遠遠望去密密的草木好似青色的雲,懸浮著,隨著烏雲遊走在一道長坡上的宅樓,此起彼伏的樓宇高牆更像片片山脈,有人在山頭、有人在山下、有人在山中,縮的小小的人影不緊不慢地,滑橋般下了山。走得近了,玉生方看見人,那是人拉著人,一輛小小的人力車,一個人拉著另兩個人,車前的人一言不發,車內的人拉長了笑眼,接著便下了車。
“大少爺,大少太太。”
玉生不知他們喚自己。
李文樹卻回了話道:“請乘車,太太。”
也不知回了誰的話,玉生回過眼去,李文樹也正注視著她。她與他坐過同一輛人力車,也是像這樣躲進車篷下,比肩坐著,跌宕中雙臂、肩頸緊緊依著,今時今日再坐,已經沒有了羞赧的理由,他握著她的手,緊握著,似乎只是怕車身搖曳。
下坡容易上坡難。玉生從前不覺得人力車原來這樣慢,慢到她心裡暗暗數起那高牆、樓房,延綿不絕卻數不完一樣。
然後玉生才發覺,原來那十四位女人也是數不完的。她無法數清那每一張臉,每一個名字,誰是大太太,又誰是二太太呢,最小的十四太太又是誰?所以玉生便明白了,原來女人有時也如高牆,也如山脈,相連時,牆不是牆,山也不是山了,只是一片片黑一片片灰了,於是名號便不重要了,她只管叫每一個女人都是“太太”了。
直至李文樹喚住了一個女人,他只喚她道:“嬸嬸。”
玉生才望見了那樣具象的面貌。與安華姑媽相仿的年齡,但神色衰老許多一樣,她披了一件毛領披肩,紫紅的毛色將她那張方圓臉更襯得紅潤,看細了,也只是重重的脂粉,失了人臉本來的顏色。
她圓潤碩大的雙眼轉了轉虛無的淚珠,道:“梅娣打電話來過了,我一直在這兒等著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