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樹道:“比愛藍小一歲。”
她皺了皺眉道:“比你小得多,你要疼她、愛她。”
李文樹彷彿沒有回話。
又或者是玉生聽不見了。從那晚起她便生了病,換了兩三個醫生來都診斷是高燒、體虛所以不退,後面又有水土不服的說法。西方的藥吃下去,白天好了夜晚又嚷著冷,李文樹第二天又叫人來在床邊重吊起一層簾幔,新婚用的紅簾外,又吊起一層墨綠的簾幔,為映照紅綠之喜,層層簾幔垂下,玉生身在床內,以為能將病痛擋在床外頭。第三天,玉生真正醒來後,嘔吐了最後一次,然後終於漸漸退了高燒。當天晚上不再輾轉難眠。
直至半夜玉生再醒過來,覺得自己的身體輕了很多,彷彿之前揹著的大石忽然掉落了,於是她回過身,看見李文樹睡著。
她看著他,像是把他看醒了。他睜了睜眼,沒有去打床前的小燈,黑暗裡問她道:“口渴了?我倒杯水來。”
他翻開簾幔。
赤著腳,他踏在地面,由金映紅的柚木製地板上,沒有再聽見他油光發亮的皮鞋發出聲的一絲聲響。不知為什麼她盯著他的腳,他的腳有點像女人的腳,白淨非常。
她微微笑了笑,笑得他一怔,問道:“笑什麼?”
她糊糊塗塗道:“不知道。”
他又問道:“那你知道你來到上海第幾天麼?”
她認真地回道:“第四天了。”
他將水杯放到她嘴邊去,道:“這倒記得。”
她喝了一口,輕輕推回水杯,道:“太燙,不喝了——我記得,睡夢裡被紮了許多針,一針針紮在我的手臂上,我疼起來時你叫了一聲:“梅娣,請給太太取條毛巾來擦臉!”。我那時只在想誰是梅娣呢?”
李文樹道:“梅娣比愛藍大一些,她也是在公館出生的。”
他翻身重上了床,回過身,他慢慢地理那厚重的簾幔。
玉生道:“原來還有一位梅娣小姐。”
李文樹回道:“梅娣的媽媽是我祖父的傭僕,她出生後不久她媽媽得病過世了,她心甘情願仍然留下幫手,多年來,她一直是很好的孩子。噢,聽說本來兩年前已經結了婚嫁到了蘇州,但婚後她丈夫便參軍去了,所以閑著,我想應是安華姑媽請了她回來。”
玉生睜著眼,道:“其餘的人又叫什麼呢?”
李文樹回過臉望她,道:“誰?”
玉生細細道:“為我擦臉的小姐、為我倒水的小姐、昨天早上我醒來後把鞋襪放在床下等著我去穿的小姐——她們叫做什麼名?”
李文樹道:“我不知道,十幾年前我離家時並沒有見過她們。”
頓了頓,他又注道:“從前的人如今只剩梅娣。你問我,不如明天我問一問成笙,不過應該是沒有那麼多小姐的,就如同你,如今我也不喚你“玉生小姐”了,太太。”
玉生複他的話道:“太太。”
李文樹再注道:“是的,李太太。”
玉生覺得自己的身軀終於變得很輕很輕,只是身上那床團團如意圖紋的紅被壓下來,倒又像千斤頂了。李文樹卻不覺得重,他輕而易舉地抽出被中的一隻手來放在被外,彷彿要去抓著什麼,原來只是脫了他那隻鐘表,放在了枕邊。
玉生忽地道:“女人結了婚,首先會失去自己的姓氏。”
她的聲音很低很低,低的像夢囈。
李文樹彷彿真聽不清,只是笑了笑,回過身,他的臉猶如一張靜謐的肖畫像,掛在她的雙眼中了,然後他便面無神色地睡去了。在輪渡上飄搖的幾個日夜,在上海度過去的由病痛折磨而逝的這三日她與他幾乎像是從沒有真正同床共枕過,她曾以為李文樹身上的雪松香氣留在南京了,離開南京後今晚是她再一次聞到,那香氣仍摻雜淡淡的藥味、草味、又像只是煙草味,將人柔軟的鼻子刺開一個個小孔,那氣味一溜煙鑽進去,一時之間燻得人昏昏沉沉,簡直比任何一種安神藥都要管用。後來玉生才知道原來李文樹偶爾偷偷抽著西洋煙草,只是他的齒牙潔白無比,因此她從沒有懷疑。
玉生退燒之後,才算是真正來到了上海。她開始收到從南京寄來的信,她坐在簾幔後,即是大床後的書臺前拆來看,那是李文樹的書臺,放一張綠皮半臥椅,臺前放許多書,一大半都是英文字面,她看不懂,便離得很遠不去碰到。李文樹的筆筒裡是一隻只精細的鋼筆,他出門時囑咐著,要寫回信,拿任何一支筆去寫。
第一封竟然是愛喬寫來的。
愛喬的字像小楷字帖,紙上的墨跡彷彿是之前許多張廢紙留下的,她慣要面子,所以拿了最好的牛皮宣紙來寫信。
但偌大的信紙正中只寫一句話:“您的砒杷膏沒有帶。”
“枇”字寫錯了,木寫成了石,玉生卻沒有發覺。她怔怔地,不知為什麼望那麼久,始終寫不下回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