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怕的。所幸,他們認得她,她與他父親的雙眼實在漂亮地相似。於是,罰了四毛錢,他們悻悻地走了,最後仍回過眼來望。她想,不知道有沒有下一次?想也是有的。從現在開始賣桂花糕,能賣到明年春天。
然後,她在白雪地裡頭找白桂花糕,似乎找全了,正要同她道謝。話發不出來,她卻忽地望著玉生的身後睜了睜雙眼,於是玉生回過身,便望見了波斯。
波斯背上坐的是李文樹。
李文樹仍然微笑道:“為什麼走?”
玉生在驚愕之中。李文樹沒有等她回話,將手伸了下來,注道:“玉生小姐,上馬。”
隨後,她只能將她的手放到了他的手中。
彷彿回到十幾年前的南京,李文樹騎馬在南京城裡的那一天,只是沒有了孫曼琳的姐姐孫曼姝的追隨。身後只是一個個臃腫的過路人,在細雪裡淋著雪,面無神色地望過她與他一眼。
玉生坐在他的馬前,他的肩頸微微壓著她的背脊,她終於問他道:“李先生又為什麼來?你現在不是應該在高淳賽馬嗎?你難道是騎馬來到了這裡嗎?”
李文樹微笑道:“玉生小姐,我將一個個回答你的問題。我為了你而來,因為來見你,所以我離開了高淳,最後是的,我是騎馬來這裡——那麼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我請了你,你為什麼要失約呢?”
“我到了場。”
“那為什麼走呢?”
她正要回“金小姐的披肩”。忽然地,她只是道:“李先生,這是第二個問題了。”
李文樹笑了笑,又問她道:“那個車夫是你的柳夢梅?”
玉生驚訝於原來他竟把那場戲劇看得仔細,她回道:“我沒有柳夢梅。”
李文樹道:“你沒有。”
玉生重又回了一遍道:“是的。”
這時他的肩頸故意地鬆了鬆,離她遠了一些,只是手仍依著她的雙手緊握著韁繩,所以沒有令她因波斯的飛奔而太失措。波斯走到秦淮的時候終於看見了巡警,他們驚恐轉為激怒地看著騎馬遊城的李文樹,直至李文樹脫下他的白帽致起禮,然後波斯轉了身,往秦淮河後漫步走去,走到了一個人也沒有的河水邊界。
水上戲院散了場,每隻小船都停在了岸邊。只有波斯的馬蹄打探著,然後停了下來,李文樹並不立即下馬,他在馬上又問了她一句道:“玉生小姐,你從沒有和一個男人坐同一輛車、乘同一匹馬嗎?”
玉生靜默著,彷彿已回了他的話。
李文樹笑道:“難怪你的手心發了冷汗。”
玉生道:“李先生——”
李文樹卻忽然止住了她的話頭,道:“玉生小姐有沒有過男友?”
玉生道:“沒有。”
此時此刻,玉生的思緒又在他究竟有禮與無禮的品格之中反複拉鋸起來。如果沒有聽過孫曼琳講“男友”這個詞,也許她只會對他這句問話置若罔聞。
玉生而後注道:“李先生說過我比你要小十二歲,你又是我爸爸的好友,身為長輩並不適合與我在這種事上高談闊論。”
“什麼事?”
李文樹重笑出聲,她不回話,他卻又道:“原來中國女人的風骨就在這裡,一談起情愛,就像是另一種禁忌,莊重的讓人立即肅然起敬。”
玉生忽地冷冷道:“李先生如果喜歡英國的女人,不如回英國去。”
一時脫了口,她才意識到自己或許和他一樣失禮了。回過眼想窺探他的神色,才發現他的面上是什麼神色也沒有的,直至與她四目相望,他那副精細的笑面才是從紙上匆匆畫好了描到他面上去的罷,彷彿永不會褪色。
李文樹笑道:“莊重——我倒喜歡莊重。玉生小姐,你有沒有被定了親?或者有相戀的人,在南京這個地方,在南京之外,你結識過什麼樣的男子?”
玉生終於道:“您問多了,李先生。”
又說起“您”了,只是故意地。
玉生一句句答了他的話道:“如今的中國女人不是一百年前的中國女人,我沒有定親,沒有暗暗相戀的人,更沒有我的柳夢梅。既然沒有,我為什麼要向李先生介紹我結識過的男子?難道你讀過女誡,並覺得女人仍要盲目又痴狂地遵守三從四德,無論對任何人,是嗎?”
李文樹只是靜靜地聽著。
他的神色忽然多麼像看那出戲劇時,只是怔了怔,才笑出來,道:“但我只是要追求你。”
唇槍舌劍似的言論在他低低的笑聲中煙消雲散去了,玉生正要悔恨起自己的失禮,放肆之時,忽然,他的雙手離開了韁繩,下了馬。
他在馬下那樣莊重地仰起臉來,注視她,重又說了一遍道:“玉生小姐,請什麼也不要誤會,我只是要追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