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道:“孫曼琳,你要我為你做什麼呢?”
孫曼琳忽地笑出來。她知道她會問,只因從前也問過許多次,在金陵讀書時,還沒有在金陵讀書之前的數十年,她與她自會在地上走時就彼此相望到至今成年。孫曼琳常常對所有人都大放厥詞,她說世上只有林玉生知道她耳後長了一顆紅色的痣,就如同也知道實際那不是痣,只是很小時穿耳不留意,留下的小疤而已。
玉生聽見孫曼琳在她耳邊低聲道:“金小姐的披肩,你能不能現在去取來?門外有車夫,他戴一頂藍色的帽,你乘他的車,他會帶你去。”
玉生確信無疑那車夫便是蘭西。
玉生笑了笑,道:“我乘了他的車,和你騎不騎馬有什麼關系?”
孫曼琳道:“我即便真騎馬,真墜了馬都不要緊。但我要蘭西他知道我並沒有叛逃,你將我的這只金指環交給他,告訴他我一切安好。”
孫曼琳的手心張開,裡面真藏了一個小小的金指環。另一隻正戴在她的手上。
玉生道:“他怎麼會以為你並不安好?”
孫曼琳冷笑道:“我爸爸要做我和那位李先生的姻緣,全南京只有你不知道的。”
玉生怔了一怔,並不回她的話。李文樹不知什麼時候走來了,孫曼琳那張美豔又時髦的粉紅面孔,正與身後李文樹那上揚的神色匆匆重疊,倒像一張畫卷展開,又似新街口電影院門口的電影畫報那樣和諧非常。
李文樹喚孫曼琳道:“曼琳小姐。”
然後,他彷彿剛剛望見玉生,他並不立即呼喚她,只是笑著望她。
又注了一句道:“波斯也像是在找你。”
後一句是在喚誰呢。玉生怔怔地望著他的馬,那匹幾乎同它一樣高傲的黑馬正揚著脖頸注視著她,它深棕的瞳仁冷冷地閉了一閉,似乎是宣誓:“我一輩子也不會讓你馴服我。”
孫曼琳後來同玉生說自己第一眼見到李文樹,李文樹就像那匹黑馬,永遠不會低下臉來望你,恨不得讓你自慚形穢,然後才以最優越,也最悲天憫人的眼色來慢慢地打量你。
玉生卻從來最不信孫曼琳的話。
玉生在乘上蘭西的車前,望見李文樹正遠遠地注視她,他不問她為什麼走,只又將戴著藍帽的蘭西望了又望,直至金小姐的呼喚將他重新帶回了馬場。
蘭西脫下一半藍帽,他在殘雪中拉著車,低聲問道:“她好嗎?”
玉生道:“您在說誰?”
蘭西道:“曼琳。”
玉生忽地道:“請您帶我先到太平南路去。蘭西神父,您要看著路,不要走錯了,畢竟從這裡到太平南路有好長一段路,走錯了就回不了頭。”
蘭西一怔,才笑出聲,道:“玉生小姐從前不說這樣的話。”
玉生道:“想到了,便說了。”
蘭西停了車,他回過身去,他的粗麻褂子拉得很高,遮住一半臉,只露出了碧藍的眼睛。玉生將手裡的金指環緊緊抓著,直至那尖銳的邊劃疼她的手心,才忽然無聲地,金指環掙出了她的手掉在了她的膝上。
玉生撿起來,她道:“這是您的。”
她放到他的手心去。至於要如何跟他說孫曼琳一切安好,她半句無法措辭,就如同她說孫曼琳是一個離經叛道的人,她哪裡會懂得她離經叛道的想法?而實際上,這個金指環什麼都已說得分明瞭。
蘭西的車子拉得很快,或許就和李文樹乘的車子一樣快,但要在雪地中從高淳拉到秦淮,無疑說夢。於是玉生目送了他,看見他戴上了那個掉落的金指環,然後拉走了那輛他借來的人力車。天還沒有完全暗去的時候,玉生坐上孫曼琳聯絡好的汽車回到了家。愛喬還沒有來得及換燈火,玉生在晦暗的光線中正要去敲響門環。
她卻在此時記起金小姐的披肩沒有放在家中。愛喬將她做好那件的披肩高高掛在布莊最上層的櫃臺,然後註上“金小姐”三個字,正如旁的一家成衣店,最愛在窗前擺一件做好的西洋長裙,在領口別上“市長太太定做”。
“愛喬。”
玉生在門外喚她,但沒有人回應。
門內是寂靜的,只有一聲聲黑貓的低語。玉生驚了驚,然後回身下了階,路面上比門內更靜,因下了細雪。遠遠有一個賣桂花糕的攤子在叫她,她還沒有回應,正有倆個警察路過,踢翻了攤位,桂花糕灑了一地。
“我跟你說過,不要再出來!”
這時玉生看見她的臉,怯生生地,幾近隱在桂花糕裡頭。她也從北平來,來不久,從前她在北平賣古玩,與綢行相隔四個門面。
“我這就走。”
她撿起來的幾塊,又被踢翻了。
吼叫的人,不穿正式的警察服,仿製的腰帶鬆鬆垮垮地繫著,面料是裁縫行裡最趕快的那一種手藝,顏色褪了,料子還僵硬著,看起來又新又舊的。
他的臉,也一會發笑,一會呲牙,說道:“你拿一塊我嘗嘗,有沒有餘孽的風味?這是紅牆裡頭出來的人做的東西,吃起來,會不會不一樣?”
“一塊一分。”
他正要罵,雙手將要撲上去。
玉生來到這場鬧劇幕後,道:“請不要在我家門前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