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對白,卻足以令她猶如五雷轟頂,全身上下的血液似是凝注一般,她渾身僵硬,前所未有的寒意侵蝕著她,從指尖流變全身,最終直抵心底。
她不明白老天為什麼要如此絕情,這一天她失去了太多,又收獲了太多,可這些全都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一點都不想要,為什麼偏要這樣硬塞給自己!她多想時間可以倒流,回到一無所知的過去,哪怕是從來沒有遇見過他,至少那樣,心,就還是活著的……
這一夜,如此的漫長,又如此的短暫。
她也不換衣服,只是抱膝縮在床腳,任由習習的涼風,將自己風幹。只是,心裡的血,與眼裡的淚,又要怎樣才會停止……
☆、16 浮雲漂泊本無根1)
早晨五六點的時分,旭日還未升起,天空還是藍盈盈的,尚有一些涼意,不像白日裡的炎炎烈日,倒是讓人好生的舒暢。
梳洗過後,羅輕寒換下昨日的衣物,又揀了件灰黑色銀絲滾邊的長衫穿上。她挽起一頭烏黑柔軟的長發,向來是素面的臉上此時卻畫上了妝,一層精細的脂粉掩去了原本溫和的面容,一雙杏眸更是一反常態的清冷。
她虛扶著樓梯的扶手,一路向下,漸漸聽清樓下傳來說話的聲音,“扶桑來使會在八點鐘抵達甬平車站,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
顧敬之“嗯”了一聲,道:“你親自去接,務必保證他的安全。”
輕寒穩穩地踩在最後一階臺階上,略一回轉便下了樓梯,直直走到他的身後,中間隔著一人的距離,“怎麼,堂堂江北統帥,現下卻也落得要割地求和的地步了?”
顧敬之聞言回身,在見到她是仍是不可控制地一愣——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記憶裡,只有在成婚的時候,她才有過那樣的妝容,美麗可也充滿著疏離與隔閡。她的眼神是全然的淡漠,一襲暗衣更是帶著顯然的蕭肅,甚至還有些許的敵意。
他雖有難忍,還是冷言道:“國務政事,需要你一個婦道人家多說什麼。”
輕寒見他這般態度,便是覺得他當真是有了不軌的意圖,當即覺得愈發的失望與寒心,“我是婦人之見,但我也明白自己是一個國人,你若真要做了如此喪權辱國的事,就不怕被世人唾罵,後人恥笑麼?你就不怕罪孽越深,將來遭報應……”
“啪——”
這一記耳光,他用了八成的力氣。
輕寒被打得一個趔趄,搖晃著倒在了一旁的高背椅上,左臉頰上立馬就腫起一片來,隱約可以看見五個隆起的手指印,嘴角滲出一絲細密的血水,是滿口的血腥。她的耳中嗡嗡作響,大腦一片空白,整個人直發著愣,好半天都緩不過神來。
顧敬之滿面怒意,話語裡亦有狠厲,“你還真當自己是個主了,我警告你,要當你的少奶奶就給我乖乖地待著,要麼,就給我滾出這裡。”
輕寒終於清醒過來,撐著把手慢慢站起來,目光依舊是倔強而微涼的。她看著他陌生的面目,心底卻早已是涼透了的,就在昨日那個寒冷的雨夜,就已經是幹涸了的。
淚水還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來,她揚起手中一直捏著的那份證詞——原本她還是不死心地想要一個理由,可現在看來,他的所為,已經給了自己最好的解釋。
“好,”她遲緩而又篤定地點頭,將手中的薄紙奮力向他臉上甩去,“這一巴掌,你我夫妻情分,到此為止。”
鏗鏘的字句,和著她邁開的步伐,就像是釘子一樣,生生地釘進他的血肉裡。鑽心的疼,將心髒都麻痺了,胸口的沉悶像是要炸裂一樣,他背過身壓抑著低咳一聲,右手握拳,將絲縷的血跡緊緊攥進掌心裡。
他看著她走向大門的身影,有些恍然的重影,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動。他終是體力不支地頹然倒下,只是逐漸的渙散的眼神,卻始終不肯離開而去。他看見有人焦急地跑進來,不知與她說了些什麼,她便飛奔而去,直至那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她應當,再不會回來了罷。
他緩緩闔上眼睛,滿身滿心的疲累終於在這一刻爆發,黑暗噬去一切,連同曾經的美好,與內心深處最後的光。
羅家小院,冷清又蕭索,疊生的變故之後,這裡便只剩寥寥兩人。
羅輕寒是用盡全力在奔跑,但在走進院門的那一刻,還是停下了步子。她一步一步,天井裡的短短一段路,走的實在艱難,雲姻的話不斷縈繞在自己的耳畔,令她止不住的害怕。
屋裡,是盧媽一聲疊過一聲的哭喊,隨著自己不斷靠近的步伐,變得越來越響。輕寒在房門口出神地站了一站,才一鼓作氣的,抬腿跨過門檻。
裡頭的景象一點點出現在眼前,起先是地上雜亂又泥濘的腳印,再往前是一張翻到在地的圓凳,然後就是盧媽撲在床榻前的身子……到此,她不敢再抬頭,她不敢去看那床榻上的人。
盧媽滿身的泥漬,見她進來,便又是一聲哀嚎,跪走到跟前就是一陣磕頭,哭道:“對不住啊小姐……都是我的錯……是我沒用,是我沒能抓住太太……”
今日一早,羅太太便備了一些香火,要往山上去。一來,是想著去燒些錢幣,點些香火;二來,林家兄妹出走許久毫無音信,也是為著他們求個平安。只是前日才下過這樣大的雨,山路泥濘又是十分的不好走,羅太太一個不慎,就從那坡上滑了下去。盧媽反應雖塊,但仍是抓之不及,便眼看著她掉到了那山崖下頭去。山地偏僻,盧媽好不容易將羅太太揹回城裡,又急忙喊了大夫來瞧,卻還是晚了一些。人,早就是斷了氣兒了。
這些話,又從腦海裡輪回一遍,心尖兒一顫一顫的,輕寒渾身一震,抬起頭來往那床上看去。只見那躺著的人,安安靜靜的,眼睛是閉著的,衣衫上沾滿了汙泥,額上是個碗大的口子,血已經凝住了,只是依舊觸目驚心。
絲縷血腥的味道,不斷往鼻腔裡鑽著,好似鐵鏽生腥的味道,直令她的胃裡一陣翻騰。一股揪心的惡意瞬間襲來,像是有著千百隻的手在抓心撓肝般,她終是“哇”的一口吐了出來。然後,眼前一黑,便栽了下去。
好像是在夢裡罷,陽光這樣好,照在身上是暖意洋洋的。她下了學堂,一路蹦跳著回到家裡,母親做了糯軟的香糕,父親坐在堂前的搖椅裡看著報紙,偶然抬起頭來,便沖著自己祥和地一笑。
那樣的日子可真是好,只可惜,某種清晰的意識卻在不停地告訴著自己,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耳邊傳來雲姻焦急地喚聲,“小姐……小姐,你醒了……”
輕寒抬起沉重的眼瞼,緩緩睜開眼,她嚥了咽喉嚨,想要說話,卻發現吐不出半個字來。
雲姻見她這幅樣子,忙去取了杯水,又她扶起來靠在自己身上,一邊喂著水,一邊又忍不住又哭了起來,“小姐……你可要好好的,從今往後你可不是一個人了……若是太太知道你這個樣子,也會不安心的……”
輕寒的身子一僵,推開眼前的手,神情驚愕地轉頭去看她,眼裡布滿血絲,“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雲姻咬了咬嘴唇,“方才叫了大夫來瞧過,說是已經三個月了,可是你的身子太虛……”
她沒再往下聽,只是覺得震驚,雙手小心翼翼地撫上小腹、那裡平平坦坦,與往常沒什麼兩樣,只是現在,卻是孕育了一條小小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