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自然的,”顧信之翹了翹腿,“你我本是兄弟,有什麼是不能好好說的。”
“比如……”
“比如……”顧信之傾過身子,將聲音壓的低低的,眼底是翻騰而上的狠戾,“四弟準備什麼時候,將現下的位置讓出來?”
顧敬之滿目瞭然,對於他的所求,自己向來明瞭,不過便是這一點權力罷了,“大哥想要何時?”
顧信之道:“立刻,馬上!”
“大哥是不是過於性急了些,”顧敬之的笑意是淡而淺薄的,逐漸被一抹冷冽所替代,”如若是……我不讓呢?”
顧信之促起狹長的鳳眸,一改如初懷念過去時慈兄的面目,“你應當知道,扶桑的上杉將軍已與我達成協議,但凡是任何的需求,他定當隨時滿足於我。就好比,將這軍政司令部前前後後夷為平地,也不過是幾句話的事罷了……對了,還有那個,你煞費苦心建起來的幼孤院……”
“自然,”他話鋒一轉,又道,“我明白若是真的打起來,我未必能在你手裡佔到多少便宜。只是四弟,你是個聰明人,也不想你我兄弟二人相爭,反倒令他人漁翁得利罷。我給你一個時辰的時間考慮,一個時辰之後,若是四弟仍舊毫無誠意,我便先取了這司令部……”
顧敬之依舊是氣定神閑的模樣,“幾年不見,大哥果真是意氣不減,自信愈甚的,尤其這一副絕妙的好口才,更是令人佩服啊。”
“我這好本事可是多了去了,還有一樣更為拿手,”顧信之的眼色裡,已然滿是得意,“那便是,蛇打七寸,制人…於軟肋。”想當初,他可不就是憑著這一點本事巧奪時機,拿了顧敬之的弱處做戲,才得以不費吹灰之力,亦不損一兵一卒地回到這甬平城中麼。
沉默良久,顧敬之再開口時,言語之間似是帶了些許的疲憊,或是體力難支,抑或是於這局面的無奈與厭棄,“在夾岙口那般荒瘠之地,大哥尚可忍上數年,為何現下卻要如此性急?只要你肯拿出那批軍火,擊退區區扶桑人又豈在話下,到時我自會讓賢,成全大哥的夙願。”
“成全我?”顧信之仿若是聽到了這世上最大的笑話,面目醜惡而猙獰,“這本來就是你從我的手裡奪走的,霸佔了這麼久,難道不該還回來麼?”
“軍火……對了,還有那批軍火,倒是提醒我了。想當初你費瞭如此精力與佈局,才拿到手的這些寶貝,也想不到最終會落到了我的手裡罷。如今沒了那些物什,即便擁兵百萬千萬,我倒要看看,你還能濺起多大的浪花來……”
滿腔的仇恨,與累計已久的嫉恨,顯然已經沖昏了顧信之的頭腦。兄弟攜手,抵禦外敵的計策,亦向來不在他的思量之內。此時此刻,他唯一想要的,只有掌管這北方天下的生殺大權,“想要我拿出軍火,可以,但我也說過了,現在便把印鑒交出來。”
這執掌甬軍的印鑒,原為顧汝生的私印,時日一久,便也成了傳位的信物。凡持印者,當為甬平天下人。
顧敬之神色冷冷,他本就對自己的這位兄長未曾抱有幻想,卻也不曾想到,他竟是野心蓬勃到了如此地境,寧可作出喪權辱國之事,也不願內府求和,共攘外患。
“還有沈木青那老兒,區區一個廢人,你也無需再費心去想別的法子了……”顧信之咄咄逼人, “還剩半個時辰。”
“不必了,”顧敬之道,“不必再等半個時辰,等明日天一亮,我便派人登報,通電全國,甬軍易主。至於那枚印鑒,當初你一把火燒了宅子,便是不曾見過了,一時半會兒的還真是拿不出來。我且以字據為證,不知這樣的結果,大哥可還滿意?”
顧信之大約也是沒有到,他會鬆口的如此之快,只是也料想到,現如今的處境他是並無他法的,便是十分的滿意與爽快,起身欲離開,“如此,甚好。”
“等一等,”顧敬之亦同站起身,修長的身形藉著燈光在地上拉出一條傾斜的剪影,“不該碰的人,大哥最好一釐一毫都不要傷到,否則,魚死網破還是可以做到的。”
顧信之輕蔑輕哼,“你就是輸在了心軟二字。”語罷,即揚長而去。
顧敬之走出小花廳,在正廳中樣站定,抬頭便見那懸於房話,“你的算盤落空了,我到底是沒能守住,不過你也說對了,我留了大哥一命,可他卻從未想過留下我的。”
——————————————————————————————
天越發的冷了起來,街面上的行人個個都裹得嚴嚴實實的,步履匆匆近於小跑。輕寒摸了摸外套的口袋,隔著一層厚實的呢質料子,仍舊感受的到裡頭兩個小小的藥丸。前些日子 ,體弱的小十五突然染上了病,連著兩日高燒不退,請了大夫吃了幾副藥也不見好,輕寒便想著去試一試西洋的退燒藥,許是能見效快一些。
這外頭著實是冷,又是到了傍晚時分,在風裡吹的久了,好像這身子都不是自己了的。輕寒吸了吸鼻子,一點濕潤便點在了她的鼻尖,她緩緩停下疾速的腳步,仰頭望去,灰暗的天空裡竟飄起來綿綿密密的雪白——原來是下雪了啊。
雪花倒是不大,不過很是密集,掉進輕寒的眼裡轉瞬便化為了水霧。她眨了眨眼睛,隱約看見空中飛過幾只鳥兒,不禁疑慮,這樣冷的天氣居然還能瞧見鳥,大約也只有松鴉或者鷹了罷。
她轉而又搖了搖頭,在心裡埋怨自己怎麼還有空閑去關心旁的事情,現下最重要的便是趕緊將要送過去。這樣想著,她便是索性跑了起來,不過才跑了幾步,便聽見前方有如驚雷一般的轟鳴聲,彷彿地面都跟著震了起來。
輕寒趔趄兩步,敏銳的直覺告訴她,這並非打雷,而是像極了曾經聽到過——炮火聲。怔愣之際,便又是一聲巨響,似乎是更近了一些,她向遠處望去,滾滾而起的黑煙更是印證了她的猜測。而方才在空中飛的,也並不是什麼鳥,應當是飛機才對。
行人紛紛回過神來,一時間尖叫聲四起,人們開始慌亂地逃竄,場面頓時變得混亂不堪。四面八方的人湧了過來,瞬間她便成了唯一的逆行者,只是一剎那,不祥的預感即湧了上來——那個方向正是幼孤院。
巨大的人流不停的將她往相反的方向推去,只是內心的焦躁促使她生出的別樣的力氣,扒開熙攘的人群,步下生風似的向前奔去。
萬幸,這裡一切安好。
她看見院子的大門敞開著,小十四正坐在門前的臺階上,面目炯炯地朝著她的方向望著。在見到自己的一刻,小小的身子便立即彈了起來,一滯一滯地跑過來。臃腫的棉衣將他裹成了一個圓球,因為被束縛而顯得笨拙,看在輕寒的眼裡,卻滿是疼愛的笑意。只是下一秒,這笑意便生生凝在了嘴角……
她驚恐的瞳孔裡,燃起了兩團烈烈的火焰,撲面而來的熱浪和接踵而至的轟鳴令她腦海一片空白。伴隨著爆裂的強烈沖力,地上的砂石四處飛濺,向輕寒迸射而來,在她的臉上留下幾道深淺的血痕,一股無形的力量更是逼得她連連後退。
煙霾翻滾而上,輕寒定定地盯著那團漆黑,許久也不見十四的身影從那團黑霧裡出來。她的眼神是渙散的,凝神卻不聚焦,嘴唇不可控制的顫動著,眼淚大顆大顆地落下來。就連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為何要落淚呢,大概……也只有淚珠自己知曉了罷。
不知是過了多久,這大片的濃煙才漸漸地消散開去,她的面前什麼也沒有,沒有十四,沒有幼孤院,有的只是汙濁的空氣,與一片殘垣斷壁。她踉踉蹌蹌地走過去,手腳都無法控制了似的,走兩步便摔倒在地,爬起來後又繼續走,卻又繼續摔倒在地……
輕寒的意識是恍惚的,她跪坐在一堆廢墟之上環顧著四周,可根本分不清這是在哪兒。她的雙手不停的在磚瓦裡刨著,泣不成聲,“……十,十四……十四不要躲了,快出來,妹妹還等著吃藥呢……十四……”淚如雨而下,她每說一個字,心便是跟著顫慄一次,可根本沒有人應答,“艾婆婆……艾婆婆……小十五……”
這一聲一聲的吶喊,是帶著怎樣的絕望與無助,她多希望有人能夠給她些許的回應,哪怕只是一丁點的,也總好過現下死一般的寂靜。可是卻沒有,那泣血的字句,終是消散在了一片虛無的空氣裡。
雪越下越大,可她已經感覺不到冷了,雪花落到她的臉上,融化在一道道細小卻痛如刀絞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