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類的流言一天換一個版本,不出幾日,便能令府內所有人都知曉,並為之津津樂道。只是流言始終被陶父陶母控制著,不能流出陶府分毫。
陶盼蒂每每聽見,也只能裝作不曾知曉的模樣,蒙著耳朵躲出去,腳邊跟著那具蠕動的,小小的,會抬頭甜甜叫她“姐姐”的小家夥。
這兩個姑娘十分喜愛這個撫養她們的姐姐,在滿世界的惡意下,倔強而堅強地活著。
她們不懂為何外界總是有那麼多的攻訐,惹得姐姐不快,只能笨拙地用四隻手拍打姐姐的後背,咿呀地安慰她不要太過傷心。
她們不明白,連在一起的身體,就是惡意的全部來源。
兩個小孩被認作是怪物,而同怪物靠近的陶盼蒂,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怪物的同類。
他們並非有意抨擊陶盼蒂,而是本能地排斥異類,更何況,還是手無縛雞之力,被嬌養在閨中的姑娘。
只要流言不是太過火,同樣懼怕、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陶父陶母又會拿他們怎麼樣呢?
但早慧,涉獵廣泛的陶盼蒂懂。
她明確地知道這些東西,厭煩、恐懼在日複一日的累積下達到頂峰。
兩個孩子童稚孺慕的目光,外界的雜音、戲謔就像是一道枷鎖,鎖得她喘不過氣來,她想要擺脫這樣的枷鎖。
念頭一旦生出,便會有成千上萬的理由去推脫自己的責任,但陶盼蒂總是會因為兩個幼稚的孩子一聲聲“姐姐”而狠不下心。
她們什麼都不會說,除了這一聲“姐姐”;她們生活不能自理,卻本能地服從陶盼蒂地一切命令,會主動去做她要求的一切事情。
陶盼蒂只能懷著對自己的唾棄,艱難地度過不算愉快的這段時間。
再次動起念頭是在驚蟄。
春雷乍響間,陶盼蒂捧著新學的《女論語》湊到父親房前,四周的下人被早早屏退了,陶盼蒂很容易就到了房門外,聽見父母劇烈的爭吵聲。
源頭並不知曉,只知道爭吵的中途,口不擇言的母親怒罵道:“若不是母親讓我遠嫁到你家,我堂堂主系的陶家人,怎麼會嫁到你這一脈?早聽說你們這一脈有問題,祖上也曾出過畸形的怪胎!”
父親狠狠地甩了母親一巴掌,怒聲道:“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怪物是從你的肚子裡爬出來的,分明是你的問題,還能戳我陶家列祖的脊樑?天打雷劈的女人,出嫁從夫三從四德都學到狗肚子裡了?”
“你又能好到哪裡去?不還是因為打聽到太守有收集異物的癖好,才同意把這兩個東西留下來?又害怕它們,只好扔給自己的親生女兒,讓她遭受流言蜚語?”
“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我看你是陶夫人的位置做得太穩當,你我相敬如賓多年,才讓你生出了這般喪盡天良的言辭!依我看,一紙休書算了吧!”
後續無非是母親自譫語中清醒,哭喊著一邊扇臉頰,一邊向父親求饒。
陶盼蒂只覺得有些許不真實,茫然地回到已搬到邊緣的宅院中,看著聞聲爬來的兩個“妹妹”,啞口無言。
但想要甩脫這兩個孩子的想法卻從這一刻紮深在心底,再也無法因任何外界的聲音輕易抹去。
將這樣陰暗種子養大的是父親後面當著自己學生,對陶盼蒂的怒吼,與對兩個“妹妹”發自心底的侮辱。
在反複的斟酌與自我內耗裡,她開啟了邪惡的匣子,在精心為她們梳妝打扮好後,誘哄著這兩個對她言聽計從,親手養大的孩子跌入湖中。
在看見來人之後,跟著跳下去是臨時起意,抓到兩個孩童的發帶是懼從心生,生死一線被從湖中救上來是劫後餘生——最後,強撐著自己看見兩個溺死,被打撈上來的孩子,從心底湧上來竊喜的解脫與細微的悔恨卻是最真實,最本我的想法。
噩夢一樣的夏天永遠鐫刻在了陶盼蒂的腦子裡,隨之而來的,還有無數個淺眠的夜裡,聽見兩個妹妹的呼喚與夢中她們爬動的身影。陶盼蒂很絕望地發現,她究其一生,都無法擺脫了。
於是原本的解脫消失殆盡,細微的悔恨被無窮放大。
即使她努力想要將這份虧欠償還給新出生的弟弟,也不過是杯水車薪,欲壑難填。
直至她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為自己尚且年幼的弟弟的鋪路石,嫁到陶家遠房。
夫婿人前鮮衣怒馬,人後狼面獸心。這只禽獸年過而立還未能娶妻的根本原因,是因為他情緒不穩定,拿枕邊人出氣。
陶盼蒂不幸地成為送上門來的出氣筒,在日複一日的毆打、虐待裡,她還要保持著對外恩愛夫妻的體面。
但根本不是這樣的啊。
陶盼蒂無助地想到。她奉為圭臬,告誡她如何成為一個合格良家婦女,合格妻子的書籍沒能告訴她怎麼走出這樣的困境,反倒是那些於女子而言是違禁的書籍裡,有那麼一條“以眼還眼,睚眥必報”的言論給了她一條出路。
她開始翻找醫書,自每日的食譜上尋找相剋的食材,吩咐東廚燴成丈夫喜愛的菜餚,於堂間侍奉著這男子,溫柔愜意。
丈夫與東廚的人對此一竅不通,全然被哄騙著做了整年。到了年末的時候,丈夫的身體已經大不如前,打罵的力氣也小了不少。這個愚笨的男人甚至還以為是過於流連花叢,購置了大把滋補的藥物、食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