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人有自己樸素的善惡觀念,強奸可以說是大家所最不齒的罪行之一。今天在這大喜的日子上居然提到了那個強奸犯,真是平白添晦氣。一幫人小心地打量著曹帆,都怕惹得他不高興。曹帆自然也看出來了,他笑笑道:“老六這酒量怎麼這麼多年還沒練出來啊?這才幾瓶酒,就醉成這樣了啊?讓他上桌子底下睡去,咱們喝咱們的!”
“對對對,不理他,咱們喝咱們的!”其他人見狀紛紛應和,酒桌上再次熱絡起來。
壽宴從早上九點折騰到了下午四點,客人們這才紛紛離開。曹帆讓父輩們護送老壽星先回家,自己則和堂哥帶著一眾小輩們負責善後。正忙得不可開交的時候,突然有人走過來,對曹帆的堂哥低聲耳語了兩句。堂哥一聽,眉頭就皺了起來。
曹帆就在堂哥身邊,聽到了那人說的好像是有什麼人來了,便問:“誰來了?”
“柯家老叔。”堂哥回答,臉上不那麼痛快。
曹帆眨了眨眼才意識到他說的正是柯陽的父親,他奇怪地問:“他怎麼這時候才來?”
“他說沒好意思早點來,想給爺爺祝個壽就走。”堂哥說著,表情上帶著嫌棄。“你幹吧,我出去見見他。”
“我跟你一起去。”
兄弟倆走到院外,果然見到有個人站在那裡。曹帆眨了眨眼睛,有點驚訝地打量著面前這個老者——這個人與他印象中的柯陽的父親實在相差太多,他依稀記得,當初柯陽的父親身材壯實,一張臉上總帶著樸實的笑。然而眼前這老者身體清瘦,背也有些駝了,一頭花白的頭發更是讓他顯得蒼老不堪。
這是柯陽的父親?
那邊,堂哥已經開口:“老叔,酒席已經結束了,我爺我爸他們都已經回去了。”
聽到這句話,柯陽父親臉上露出些尷尬夾雜著愧疚的表情,他訥訥地開口道:“怪我,來晚了點兒。”他遞上一個紅包,對曹帆堂哥說,“這是我一點兒心意,幫我交給你爺爺,就說我祝他壽比南山。”
曹帆堂哥猶豫了片刻,還是接了過去,他口氣比剛剛稍微緩和了些,說了句“謝謝老叔”。
柯陽父親臉上露出有些欣慰的笑容,他點點頭:“那我不打擾你們了,我先回去了。”
曹帆看著柯陽父親遠去的背影,問堂哥道:“我記得柯家老叔原來長得挺年輕的,想不到現在老成這樣子了。”
“兒子出了那種事兒,臉面都丟盡了,還能有啥好模樣?”曹帆堂哥哂笑。
曹帆沒說話,心裡有點不是滋味兒。他小時候有一回在柯陽家跟他胡鬧,不小心拿鐮刀弄傷了自己的腳。血一下子出得很多,曹帆是被嚇傻了,柯陽則直接嚇得哭了出來。柯陽他爹聽到哭聲跑出來,看到曹帆坐在地上滿腳是血,柯陽在一旁大哭,地上還有把鐮刀,以為是兒子胡鬧弄傷了曹帆,上去就給了柯陽一腳,然後他一把按住曹帆的傷口,抱起人就往村衛生所跑。到了衛生所後,醫生給曹帆止了血縫了針,並告訴柯陽父親曹帆並沒有傷筋動骨,柯老叔那鐵鍋底一樣的臉上才終於露出鬆口氣的表情。而後,柯陽父親揹著曹帆回到曹帆的家,進屋就向曹帆母親賠罪。曹帆連忙解釋是自己不小心,可柯陽父親還是很自責。第二天,他又帶著柯陽過來登門道歉,還扔下了50塊錢——在那個時候,五十塊錢對於一個農家來說,可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因為這段經歷,曹帆對柯陽父親的印象一直不錯。而今看到當年的那個莊稼漢子憔悴成這個樣子,曹帆心中竟浮起一絲不忍來。
因這這麼一分不忍,第二天,曹帆決定去柯陽家看看。
曹帆向家中小輩打聽到了柯陽家的地址。雖然曹帆已經離開村子好多年,可是拜每年都要回來探親所賜,他對這村子還是保留住了些兒時的印象。他記得當年柯陽家條件雖算不上村裡最好的,可也是一個四方院兒,三間大瓦房。柯陽的父親能幹,家裡的地多,伺候得勤,産量也高。當時一般家中也就養頭豬養幾只雞,可是柯陽家卻養了兩匹大馬,柯陽他爸三五不時套著馬車幫鄰居家搬東西送貨,掙點兒零花錢。柯陽他媽也是個勤快人。家裡的小院收拾得幹幹淨淨,井井有條。
然而,眼前的柯家的情況讓曹帆有些傻眼,依舊是那三間瓦房,卻因為年頭太過久遠而顯得破敗。主人家顯然也沒有修葺粉刷的意圖,舊的牆皮已脫落大半,露出掉了色的紅磚來。院子中也冷冷清清的,幾顆果樹樹皮都沒了,一看就是已經死了的;豬圈塌了一半,狗窩前也沒了狗。就連當初平整的地面如今也是坑坑窪窪,走上去都硌腳。
曹帆看著這院中的情況,心中更加不是滋味。他走進院中,推開屋門:“老叔在嗎?”
聽到曹帆聲音,柯年順從裡屋走了出來。看到來人是曹帆,他是一臉意外,過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連忙打招呼:“喲,是帆子啊,好久不見了,你怎麼來了?”
曹帆將手裡的兩盒禮品舉了舉,笑著說:“過年的時候忙,也沒過來看看。今天有空,我就過來走走。”
看著曹帆舉著的禮品,柯年順受寵若驚,他連連說著“你太客氣了”,手半伸著,似乎想把東西接過去,又好像怕這樣太過失禮。曹帆見狀笑笑,他揚了揚下巴指向裡間,問:“咱倆進屋?”
“哦你看我都忘了!”柯年順一拍腦袋,趕忙說,“走走走,進屋坐!”
曹帆微笑著拎著東西跟著柯年順走進裡間。屋裡的情況與屋外一樣慘淡。所有的傢俱裝潢都與十幾年前一模一樣,唯一的變化大概就是炕上的炕蓆從竹蓆變成了革席。席子上放著一張小炕桌,桌上桌下零零散散地鋪著許多紙張,有列印紙,也有報紙。
注意到曹帆的視線,柯年順連忙過來把炕上的東西推到一邊,還下意識地用衣袖擦了擦炕沿,然後對曹帆說:“屋裡有點亂,你快坐,快坐!”
曹帆將禮盒放在炕邊,他下意識地掃了一眼那堆紙張,似乎看到了柯陽的名字。
柯年順沒注意曹帆的小動作,他把曹帆讓進屋,就轉頭出去,過了一會兒端進一杯水進來。他雙手將水杯放到曹帆面前的炕沿邊,有些歉意地說:“不好意思啊,家裡也沒茶,就只能讓你喝白開水了。”
“沒事兒老叔,您就別忙活了。”曹帆說。
柯年順笑笑,他想起了昨天的事,開口道:“昨天,你爺爺的壽宴,挺熱鬧的吧?”
“嗯,老爺子挺高興。老叔您也應該去來著。”
聽到這話,柯年順勉強地笑笑:“我就不去了。你爺爺88大壽,那麼高興的日子,我過去……不太好……”
曹帆突然有些心疼起面前的這個老人來。昨天村裡人對柯家一家子的態度曹帆看在眼裡,他可以理解大家對強奸犯的厭惡,可是他不能理解他們將這厭惡遷延至一個無關的老人。雖然人說“養不教父之過”,可是,就沖當初柯老叔給自己兒子的那一“窩心腳”,曹帆就不覺得柯老叔在教子上有那麼大的錯誤。退一萬步說,就算他有錯,這錯難道就嚴重到了十幾年如一日的冷暴力,將一個失獨老人排斥在所有的群體活動之外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