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奔主題,丟出深埋心底的疑問:“當年禁中為睿王選王妃,聽家父說,我雖名列候選,但並不出挑,後來是宋大人你主動找到家父,表示可以促成我被選中,宋大人為什麼要這麼做?”
宋希仁甫入京時拜在右僕射麾下,右僕射有恩與他,甚至有意許嫁獨女,他似乎也樂見其成。越棠同他來往一年多,就要說定的當口,他卻突然裝死,從此不明不白地斷絕了與周家的所有往來。
宋希仁欺騙了她的感情,越棠曾以為他是心存愧疚,才辦了這麼個事,後來又覺得不可能,他好像沒有心,更不會有愧疚這種情感。
結果宋希仁竟真的說,是因為心中有愧。
“在臣的計劃裡,太子會死,二皇子也會死,最後輪到陛下。陛下崩時無子,那麼兄終弟及,睿王踐祚,屆時王妃母儀天下,尊貴無極,臣自以為這結局不錯,算是為當年辜負王妃賠罪吧。”
多驚人的言論,然而越棠聽罷只是哦了聲,“結果在鄞州,太子活了下來,睿王卻死了。”
“是。”宋希仁疲憊地轉開眼,“這不是臣的本意,臣又辜負了一次王妃。”
越棠覺得很別扭,宋希仁似乎不在同一個時空裡與她對話,他口口聲聲“辜負”,可她壓根就不在局中,他面前從頭到尾都是一片虛空,偏他還執著地向那片虛空投注情感,到今天都沒醒過來。
越棠搖搖頭,話問完了,其它的她也無能為力,對宋希仁說了聲“保重”,便轉身離去。
宋希仁望向她的背影,卻見她走到門邊忽又停下,扭頭看向他手邊的一隻瓢。
“最好還是不要喝生水,我知道你已經不太想活了,但若因腹瀉而死,過程想必很痛苦,觀感也很不佳。宋大人一向最體面,還是多費一道功夫,將生水煮沸吧。”
說完她提裙邁出門,不一會兒車馬聲響起來,漸漸遠去,他的世界又歸於一片死寂。宋希仁拿起地上的水瓢,忽然笑了一聲,王妃......周娘子......
認識她好幾年了,她從十六歲長到十九歲,膽子放開了些,其實沒怎麼變。他原也以為自己就是利用她,在右僕射默許下的來往,起先是他不動聲色地引誘,然後他發覺認識她是件愉快的事,她身上有種因為對生命濃烈的熱愛而擁有的趣致。再後來,他開始期盼與她的見面,說上那麼幾句話,最多一盞茶的功夫,就是他每日站在陽光下的全部時刻。
當他因為她而留意起每一餐飯的味道、關心花草的變化、期待大仇得報之後的生命的時候,宋希仁就知道,自己是真心愛上了她。
可惜她從不知道,不過那也不重要了。
秋去冬來,一夜之間,後山的梨園千樹萬樹梨花開,越棠在小院裡架起紅泥小火爐,有一日還喬裝改扮,偷摸隨太子混進宮裡,看太液池上的冰嬉。
睿王妃入道祈福究竟要多久呢,頭前的旨意上沒說明,越棠也不著急,倒是太子總是數日子,“孤在朝堂上風生水起,如今已逐漸掌權,至多一年,孤便迎你入東宮。”後來局勢明朗,一切都格外順利,一年的時間逐漸縮短到半年,從九月裡算起,到新春三月間,睿王妃就能功成身退了。
年關將至,二十五那日,恰逢臘月打春,越棠爬上後山頂,遙遙看山腰上的太和宮鞭炮齊鳴,氣勢磅礴地祭拜五嶽大帝和太歲星君。
太子立在她身旁,歡歡喜喜地轉述宮中的訊息,“孤請太史局算過了,四月初六大吉,宜嫁娶,開春後陛下便會發旨意。”
越棠說好好好,“臘月打春雨水早,三月裡梨花應當能開了,正好趕得及。”
太子說:“就算趕不及,等花開時,孤與你再一道回來看。”
“那不一樣嘛。”越棠漫不經心地聽著山裡的炮仗。
太子敏銳地察覺她並不如他想象中高興,略頓了下說:“別擔心,東宮與後山並無多少不同,孤永遠為你撐腰。”又湊近些,低聲說,“若白日太子殿下惹太子妃不快,奴夜裡一定伺候太子妃高興。”
越棠大笑,“我記住了,到時可不許耍賴。”
其實她也不是擔心,心思細膩的人,在告別一段生活時總會有些眷戀。越棠說:“殿下放心,我會過得很快樂的,若我實在不高興,殿下和趙銘恩誰都留不住我。”
太子苦笑,“孤知道,你若實在不高興,段鬱二話不說就會帶你私奔,孤追都追不上。”
嗨呀,說得她好像很負心薄倖一樣,越棠嘴上笑言不會,但心裡卻知道大概齊差不離,反正不論怎樣,她都不會委屈自己。
沉默了片刻,太子忽然說:“宋希仁回朝了,往後他不再用宋希仁這個名字,改回本名錢祐。只是他面貌稍改,日後你若見到他,別露出破綻。孤先安排他在東宮做事,且觀成效,順利的話,再酌情委以重任。”
想通了?回頭對上太子意味深長的眼神,她訝然:“殿下不會想告訴我,是我讓他迴心轉意的吧?”
他不說話,越棠琢磨了下,笑起來,“我忽然發現,我好像很能影響人,身邊的人總會被我帶跑偏。”
太子摟著她,親了親她的額頭,“太子妃才發現嗎?往後你就是孤的僚佐、卿相,孤說服不了的人,有太子妃出馬,孤不愁沒有好日子過。”
那就試試吧!越棠摩拳擦掌,挽著他往山下走,走入他們的塵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