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年尾,皇帝在花萼樓設宴辭歲。這是越棠頭一回以睿王妃的身份在眾人面前亮相,便多花了些心思打扮,胭脂色十二襉仙裙,織金的羅面,襯鵝黃地夾纈短襦,鬢邊壓一對玉螭首的掩鬢,最後描眉畫眼,女使的手藝絕佳,她看著鏡子裡的女郎,美豔中帶點妖嬈,妖嬈裡又摻一絲純情,像她又不像她。
“會不會太招搖?”她對鏡飛了個眼波,被自己的美晃到了眼睛。
女使肯定地說不會,“王妃今日越美,越證明您在王府過得稱心如意。這是陛下親賜的姻緣,您漂漂亮亮盛裝出席,是領陛下的情。”
說得也對,那就這麼著吧。收拾停當嫋嫋邁出門檻,睿王已經在廊下等她了,身姿亭亭,披荼白的鶴氅,芝蘭玉樹般弘雅清貴,悠悠一抬眼,目不轉睛地盯著她。
她造作地比劃了一下,沖睿王眨眼睛:“好不好看?”
睿王的回答很有水平,“風雨欲來,暮色昏昏,王妃赫然將天地間都照亮了。”
院門外侍立的小崽子回答就很直接了,見她走過去,“咚”的一聲,腦袋磕在了廊柱上。
入興慶宮,即有內官引路,“陛下叫中書令耽擱了,尚在延英殿,花萼樓裡請了一班小戲正熱場呢,王爺與王妃若嫌吵,不如先上龍池邊的石舫稍坐。”
睿王看向她,越棠無可無不可,點頭應了。石舫建在入水的基臺上,仿遊湖畫船的形貌,可惜沒有下雪,越棠遺憾地想,不然在舫內圍爐煮酒,賞池面飄雪,定是件人間樂事。
內官打起厚厚的氈簾,邁進門才發覺裡頭有人,定睛一看竟是太子殿下。
睿王也有些意外,“殿下來得這樣早。”
“今日無事,便想著早些來,同王叔敘敘話。”太子笑了笑,視線在越棠身上略頓了下,很快淡淡劃過。
叔侄倆閑談,沒她什麼事,越棠行過禮後在睿王邊上坐下,默不作聲地端起茶盞,一抬頭卻愣住了。
這時才發現石舫裡還坐著一人,這人她認得,雖有兩年沒見,卻絕不會認錯。這是巧合嗎?她愕然看向太子,必是他的安排,可為什麼?
太子適時地開口:“忘了向王叔與王妃介紹,這位是秘書丞,宋希仁宋大人,如今充翰林院知制誥,奉上諭協翰林學士授二皇子課業。”
被點了名的宋希仁起身向二人行禮,睿王叫免了,雖不明白太子意欲何為,仍客氣地聊了兩句場面話。宋希仁是進士出身,不免要問是哪一年的進士科,問清楚後略一沉吟,笑著看了越棠一眼。
“宋大人的座師是右僕射,這倒巧。”
越棠不明白這是鬧哪出戲,一時腦子有點亂,勉強揚唇笑了笑,“是巧。”
她自然是知道他的,宋希仁,她爹爹當年很欣賞的年輕人,甚至默許他與自家女兒小來小往,她一度也挺喜歡他,幾乎認定自己會嫁給他。後來事情沒成,她傷嗟了一陣,可到底沒投入多少真感情,很快就淡忘了。
陳年舊事了,除了周家人無人知曉,太子今日當著睿王的面把人推出來,是想暗示什麼?
越棠有些惱,她與太子統共只見過兩回,自問恭謹有禮,可太子似乎對她頗有不滿。先前未明說,她還可以寬慰自己是想多了,今日此舉,坐實了這位儲君就是瞧她不順眼。
惱完了又想笑,奇了怪了,日理萬機的東宮儲君這麼閑嗎?還插手王叔的家務事,簡直小孩兒心性。他大概以為能戳穿她的舊情,可惜了,她問心無愧,太子殿下打錯了算盤。
暗暗打定主意,往後離太子遠遠的,像今日這樣的宮宴,她就該與女眷們混跡一處。便想尋機告退,恰好睿王見她臉色有異,探過身來問怎麼了,她說無事,“屋子裡有些悶,我想出去走走。”
睿王忙道:“本王同你一起。”
越棠搖頭,“王爺留下吧,別因我擾了殿下的興致。著內官領我左近逛逛便好,王爺放心。”不由分說獨個請了辭,掀簾出來,凜冽寒風吹得人一激靈,總算舒出一口氣。
太子殿下對她,是打哪兒來的敵意呢?越棠懶得去想。算年紀,太子今年十九,尚未及弱冠,大約是還有一顆叛逆的心吧!
身後幾道灼灼視線追出來,其中就有太子的。
越棠退避三舍,於她自己而言,是懶得搭理那樣荒誕的情形,可看在太子眼中,分明是落荒而逃,是她心虛的佐證。坊間都傳言睿王與王妃新婚情熱,上哪兒都成雙成對,太子只覺世人眼瘸,明明他所看到的,樁樁件件都是她不愛王叔的證據。
太子抬了抬下巴,命宋希仁退下。石舫中只剩下叔侄二人,太子直截了當對睿王道:“宋希仁曾與王妃議過親,王叔知道嗎?”
睿王當即就笑了,他與太子只差三歲,兩人是從小一塊兒玩大的,雖差著輩,與親兄弟也沒兩樣,但這一刻,他看太子真像是小他一輩的子侄。難道因為成了婚,心態就不一樣了?
睿王笑道:“殿下自己拖著不娶太子妃,倒操心我府裡的事。多謝殿下關心,我會自己瞧著辦的。”
太子沒料想他如此不上心,蹙眉說:“孤見王叔悶悶不樂,才想為王叔分憂,遣人去打聽舊事,也並不想瞞著王叔,只願王叔不要蒙在鼓裡才好。”
睿王擺了擺手,不願再繼續這個話題,“只言片語論不清,就不牢殿下費心了。殿下還是盡早定下太子妃的人選吧,等殿下成了婚,我再與殿下掰扯情情愛愛的事兒。”
既然睿王不當回事,太子也無話可說,寥寥勾出一點笑,“王叔高興就好。”
什麼情情愛愛,他一點不想沾染。默然轉開眼,步步錦的檻窗移開了兩指來寬的縫,池邊有座亭子,簷角掛著盞宮燈,打眼一望,龍池邊行來一抹胭脂色的身影,恰好淌進那片光暈裡,在這隆冬的暮色下,像一縷泥金的墨,墜進一幅潑墨山水中。
太子多看了兩眼,才意識到那人是她。
心頭像是被撞了下,太子霍然回頭,難言的情緒倏忽掠過,快得抓不住。嚥了口茶水,抬眼時不由又沖那縫隙張望,卻只剩下宮燈孤零零地曳著。
池邊枯枝蘸水,似乎從未有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