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給事的妹妹是東宮太子妃,說起來,東宮喚本公主一聲姑母,周給事與我也算沾親帶故,既是一家人,難道要一輩子這般生分麼。”長公主又吩咐了一聲上車,“抑或是,周給事自覺攀上東宮,全然不將本公主放在眼中?”
這麼頂大帽子扣下來,周立棠有些木然了,心防磕開了道口子,那裂縫漸次蜿蜒,越來越深。無奈登車,車簾子一放下,馥郁的香氣劈頭蓋臉籠上來,那旖旎的氛圍險些令他腳下一趔趄。坐定了不由去分辨,可也辨不出究竟是什麼香,總之名貴而冶豔,同她一模一樣。
鳳駕重又行進起來,長公主引腰倚在車圍上,心滿意足地打量他。
“周給事瞧著臉色不太好,是本公主叫你為難了?”
既上了這趟車,周立棠有種既來之則安之的認命感,就當是捨命陪君子,端看她意欲何為。因而淡然搖頭說不是,“近來門下事多,臣有些疲憊,與殿下無關。”
長公主曼聲說:“公事是辦不完的,周給事勤勉,也要顧惜自己的身子才好。”
周立棠點點頭,循例該道聲謝,卻聽長公主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周給事氣性大,遇事總要同人爭個短長,這樣的性情多半是作養不好身子的。”
敢情她找上他不是什麼私事,還是為著那道被封駁的條陳。
周立棠倒鬆了口氣,略一揚唇,又彷彿是自嘲,“萬年縣縣令一事,臣在議事堂已然說得很清楚了,殿下若覺得臣有失公允,大可以去東宮告發臣,若太子殿下也覺臣越權失職,臣自當退讓,聽由殿下安排。”
他語氣不善,眼裡不屑與譏嘲交織著,長公主反而喜他終於有了人樣。其實她聽過他的名聲,門下的周給事嘛,才幹出眾,城府頗深,不怒自威。這麼個人物,今日卻屢屢對著她逞口舌之快,難道只是為了那個萬年縣縣令嗎?
她笑起來,“一邊對本公主避之不及,一邊又費盡力氣,引起本公主的注意,周給事,你究竟想做什麼?”
他愕了瞬,“臣沒有......臣......”順了順氣,好容易將舌頭給捋直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臣據理力爭,是臣的職責所在,不論是對殿下還是對旁人,臣都是一樣的態度,殿下不要誤會。”
“是麼。”她顯然不相信,睨他一眼,萬種風情全在裡頭。周立棠幾乎狼狽地偏過頭去,攥著車簾順手一掀,強作鎮定向外打量。
原只是裝模作樣地掩飾失態,然而看了兩眼,忽然察覺不對勁了,這哪兒是太平坊?分明是公主府啊。
車駕果然慢下來,長公主對他的吃驚視而不見,略整姿儀,玉腕輕抬往府門上一比,“忙了半天,周給事餓了吧?陪我用頓飯。杯酒泯恩仇嘛,周給事敬本公主一杯酒,本公主就原宥你今日的冒犯,往後還是好親戚。”
她分明不講道理,可誰讓她是長公主,就是有不講道理的資格。周立棠定了定神,點頭說好,掀簾下車,站穩了還回過身來架起胳膊,由她搭把手。
“殿下小心。”
長公主見他殷勤,喲了聲斜斜一睇,豔光搖曳,似從陰霾後頭破開一線晴空,“開竅了?”嘴上調笑,手卻穩穩搭上他的胳膊,微微蜷起指尖,一路穿堂過院走進正廳,就這麼搭著,始終沒松開。
公主府周立棠來過,當初他那妹妹不知天高地厚,還是睿王妃時被孫貴妃誆進興慶宮去,他無法,只得上公主府來搬救兵。那回事出緊急,府上如何並未多瞧,今日算是正經的客,可心中也不安穩,滿目的富麗堂皇無意欣賞,一步一步如同走在雲巔上,不知該期待些什麼。
穿過一道月洞門,迎頭翠色含煙望不著邊際,從前他妹妹領他細細逛過睿王府的園子,兩下裡相較,不得不說公主府更勝一籌。分花拂柳走著,隱約聽見人聲喧嘩,細分辨,那聲調不似女郎。
公主府後院的名堂,京城裡不是秘密,原還只是公主與駙馬的家務事,後來長公主參政,麾下走出不少年輕人,都由她保舉做了官,家事驟然成了國事。
聽說是一回事,親身體驗,又是另一番況味。那邊喧嘩聲高高低低,好不熱鬧,周立棠抬眸看了眼長公主,長公主眉梢揚起來,似笑非笑說:“周給事放心,後院裡的人未得傳召,是不敢到本公主跟前來的,今日本公主只與周給事共用午膳。”
說話間進了重院落,院裡載著三五叢芭蕉,兩掖的廊廡出簷寬綽,一瞧就是賞雨的好地方。
正中的敞軒裡擺好了席面,長公主一個眼神,周遭侍立的女使頃刻退得幹幹淨淨。這是為了方便說話,待坐下才覺疏忽,人都走了,長公主淨手誰伺候?
周立棠責無旁貸,不得不充當起了公主府的奴僕。好在一應用具就在邊上擺著,他端至她身邊,她愉快地沖他霎了霎眼,“有勞周給事。”纖纖十指在清水裡漾著,他忽然有些無措,眼神都不知道該往哪兒落,闔上眼定神,半晌聽她說好了,將銅盆端回去,又取來一旁的手巾遞給她。
然而她伸著手,完全沒有要接的意思,見他不動彈,還滿臉無辜地問:“怎麼,不願意?”
垂眼看,晶瑩的水珠順著凝脂般無瑕的肌膚滑落,柔婉而精緻,完全無法想象那些令人聞之色變的硃批,竟是出自這樣一雙手。周立棠頓了頓,說“臣僭越”,輕輕圈住她的手腕,一邊攥著手巾,慢慢替她擦拭。
不敢使勁,像伺候稀奇的釉彩,珍而重之地將水珠拭幹淨,又翻過來拭手心。時間彷彿都停滯了,他聽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聲,咚咚捶打著耳膜,他們曾離得那樣近,心貼著心,卻都不曾有過這般親密的舉止,最後擦拭完放開手的時候,她若有若無地握了下他的指尖,沒有了手巾的阻隔,觸感細膩得叫人心尖發顫。
午膳擺了張方桌,兩人原本對坐,而然沒多久長公主親手替他斟酒,順勢就坐在了他身邊。
“殿下......”他穩住心神,向後退避,端著酒盞橫在兩人中間,淡聲說,“臣今日言語冒犯,臣向殿下賠罪。”
長公主沒飲酒,臉色卻殷紅,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直勾勾盯住他,“躲什麼?”說話間奪過他的酒盞撂在桌上,他的手於是空下來,她行雲流水地握上去,掌間一磨蹭,不知不覺間便十指緊緊交扣,然後一傾身,轉眼就倚進他懷裡。
長公主滿足地枕著他的肩,“周立棠......”連名帶姓的囈語,無數次在心頭翻滾,終於有一天,又讓他聽見了。
周立棠驚呆了,渾身一動不敢動,只能壓著聲音喚殿下。
“一口一個殿下,多生分。”長公主語帶嬌嗔,溫軟的氣息簇簇拂在他耳畔,“從前你喚過我的名字,還記不記得?”
這世上大約沒人會直呼長公主其名了,趙端言,他不願想起來,可永遠也忘不了。這情形不大對,周立棠僵直著身子,欲推也不敢推,澀然問:“殿下這是在做什麼?”
長公主發笑,“你覺得呢?”略一揚頭,唇瓣輕松就夠到他耳廓上,也沒多想,便往那耳垂上吮了吮。
周立棠哪裡經受過這個,腦海裡嗡地一聲轟響,通身的熱血直往一處湧。原來她是為了這個......但怎麼能夠?
去年在驪山,他曾回頭求她,駙馬不是良人,他不願她一生陷在一段不明不白的婚姻裡。可她拒絕了,因為太子與越棠的緣故,他妹妹要嫁她侄兒,差了輩分,他與她這一生註定無法光明正大地在一起。
可現在......周立棠不敢低頭看她,闔著眼喘熄,問道:“為什麼?”
這話問得沒頭沒尾,可長公主聽懂了,巧笑倩兮著回應他,“當然是因為本公主喜歡你啊。”言罷,細密的吻落在他下頷,垂在身畔的一隻手攀上他腰緣,熟稔地撫了撫,所到之處無不帶出他的顫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