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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鄭和雙目發紅,嗓子微微哽咽:“再後來,我聽到了你的死訊,天可憐見,沒想到你還活著……”
沖大師笑了笑,漫不經意地道:“貧僧人在空門,非死非生,三保,你還信回教麼?”
鄭和恭聲道:“託王子的福,三保依然信奉真主。”
“我亡國之人,有何福氣可言?”沖大師擺了擺手,“王子二字再也休提,薛禪已死,這世間只有和尚沖大師。”
鄭和忙道:“小人不敢,小人眼中,你永遠都是薛禪王子。”
沖大師注目幼時同伴,眼裡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傷感,樂之揚一邊看見,也不由暗暗稱奇。自從見到沖大師,這和尚心狠手辣、詭譎百出,看似談笑自若,實則心如鐵石,從無半點兒真情流露。
但聽鄭和又問:“薛禪王子,那一天之後,究竟發生什麼?你又何以遁入空門?”
“那一天麼?火光好大,把滇池的水也映紅了。”沖大師看向河面,沉默時許,“三保,你還記得我妹子麼?”
“怎麼不記得?”鄭和流露出追憶神情,“寶音郡主冰雪可愛,王府裡上上下下沒有不喜歡她的。”
沖大師閉上雙目,柔聲說道:“那時劍,外面亂成一團,王府裡卻寂靜得可怕,人人板著面孔,就連走路也沒聲息,偌大的府邸彷彿一座墳墓,人在其間,幾乎窒息。母親見勢不妙,讓我帶著妹子在書房下棋,寶音年紀小,人卻懂事,平時下棋總要我饒她幾子,那天見我不快:‘哥哥,別苦著臉啦?今天你不用讓我了,愛贏幾盤也行。’
“我大寶音幾歲,略知時勢變化,聽她這麼一說,悲從中來,流下眼淚,寶音慌了神,取出手帕給我抹淚。我忍著淚對她說:‘寶音,今後你要聽話,不論發生什麼,你都要聽我的話。’寶音點頭說:‘好啊,不論發生什麼,我都會聽哥哥的話。’”
鄭和嘆道:“寶音郡主最懂事,身份貴重,卻沒有半點兒驕奢浮華,這些年,公主郡主我也見過許多,如她這樣的卻沒有第二個。”
樂之揚暗暗不平,尋思:“怎麼沒有第二個,那是你沒見過朱微。”
沖大師笑了笑,繼續說道:“我正與寶音說話,母親走了進來,抱著我們落淚,問她緣故,她也不說。這時父王的親兵進來,說道:‘王妃,時候到了’。母親抹去眼淚,帶著我們出門,父王已在外面候著,不過一夜工夫,他頭發全都白了,臉色慘白發青,兩隻眼睛也陷了下去。院子裡黑壓壓地都是人,妃妾、大臣,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大家擠在一起,可都一言不發。親兵把我們趕上馬車,出了王府,離開昆明。一路上安靜極了,除了馬蹄車輪,只有女人小聲哭泣。
“我一路安慰寶音,沒過多久,她便睡著了。我尋思達裡麻一敗,父王精銳盡喪,再也無兵可用,為今之計只有兩條,一是投奔大理南蠻,二是流亡安南、占城。大理兵微將寡,明軍一到,勢必望風投降,投奔他們,保不準被當做禮物獻給沐英。藍玉。至於安南,本是我大元宿敵,貌似臣服,內懷二心,落到他們手裡也是兇多吉少,至於占城小國,不堪一擊,根本不是久留之地。故而我思來想去,但覺無論如何都是死路,無怪古人說:‘傾巢之下,豈有完卵’,大元完了,我們這些遺民,自然也得給它陪葬。”
樂之揚忍不住問道:“大和尚,你那時幾歲?”沖大師道:“十歲。”
“騙人。”樂之揚笑道,“十歲的小孩,怎麼會有這麼多稀奇古怪的念頭?”沖大師笑了笑,不置可否,鄭和卻大為不平,說道:“薛禪王子有夙慧,打小兒就是神童……”
沖大師擺手道:“三保,這些不相幹的事說它幹什麼?”
“是!”鄭和恭謹道,“小人本性使然,見不得有人說王子的不好。”沖大師看他一眼,點頭道:“很好,三保,你很好。”
鄭和問道:“但不知後來如何?”
沖大師想了想,說道,“馬車駛了一會兒,忽又停了下來,我下車一看,竟是到了滇池岸邊。那時斜陽落盡,水如血染,湖岸邊一片衰草,看得人心裡難受。父王站在岸邊,對著湖水發了一會兒呆,忽將馬鞭一扔,回過頭直勾勾望著我們,說道:‘完了,全都完了。’話一出口,湖邊哭聲震天,寶音雖然沒哭,可也死死拽住我的衣角,靠在我的身邊發抖。
“父王又說:‘明軍追趕上來,男人都得死,女人都會受盡汙辱。當年宋人兵敗崖山,十萬軍民蹈海而死,宋人一貫怯懦,尚且血性如此,我等身為黃金家族的子孫,難道還不如那些宋人嗎?’他這話十分明白,鼓勵大家寧死不辱、自殺殉國。然而螻蟻尚且偷生,這些妃子王孫養尊處優,渾然不知世事艱難,一時間,只聽哭哭啼啼,並無一人打算自盡。
“父王等了一會兒,把手一揮,衛兵張弓搭箭,圍住四周,只留出滇池一面。父王說:‘我現在點名,叫到的人自行投水,如不然,休怪本王無情。’他說完環首四顧,大家呆呆站著,並無一人挪步。父王嘆一口氣,開口叫人。第一個叫到的是高夫人,三保,你還記得她麼?”
“記得。”鄭和恭聲說道,“她是白族女子,性情潑辣,牙尖嘴利,因為這個緣故,不討王爺的喜歡,不過……她和王妃的交情不錯。”
沖大師道:“高夫人性情剛烈,跟王府中人大多不和,母親待人柔順公平,倒也與她相安無事。父王點名讓她投水,高夫人知道躲不過,於是破口大罵,上至父王妃嬪,下至府中奴婢,就連我大元先王,也逃不過她的利嘴。父王惱怒起來,讓衛兵一顆顆敲掉她的牙齒,高夫人滿嘴是血,猛地掙脫衛兵,抱住母親的小腿大叫:‘王妃娘娘,我知道你待我好的,我知道你待我好的……’到了這個地步,母親也無計可施,眼睜睜看著衛兵將她拖走,綁上石塊,活生生地丟進滇池。”
說到這兒,沖大師一時沉默,鄭和臉色慘白,兩眼盯著燭火,神情恍惚不定,樂之揚只覺艙內氣氛壓抑,禁不住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沖大師瞥他一眼,接著說道:“見了高夫人的慘狀,寶音十分害怕,伏在我懷裡咬牙哭泣,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湖岸邊靜的可怕,父王板著面孔,一個個叫出眾人名字,女眷們無法可想,拖兒帶女,一一投湖自盡,偶爾有人反抗,便被衛兵刀槍捅死。三保,你記得阿木爾麼?”
“阿木爾王子?”鄭和澀聲道,“他是阿茹娜夫人的兒子,我記得他力氣很大,搬得動王府的石獅子。”
沖大師道:“他搶了一匹馬逃走,結果連人帶馬被衛兵射成了刺蝟,阿茹娜夫人當場昏厥,也被扔進滇池。唔,蘇日娜你還記得麼?”
“記得。”鄭和輕聲嘆道,“年長的郡主裡數她最美,男子們千方百計,只想看她一眼。”
“她瘋了!”沖大師看了一眼窗外,“又哭又笑,搶了衛士的短刀,先把臉頰劃破,再割斷了自己的脖子。”
鄭和喃喃道:“這,這……”身子一軟,委頓在地。
沖大師嘲諷一笑,繼續說道:“父王每念一個名字,就有一人喪生,先是女眷小孩,再是王府官吏,再後面是王府衛兵,岸邊的人越來越少。起初還有人哭哭鬧鬧,到後來,一個個默不作聲,彷彿行屍走肉,拖著步子走進池水。我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情形,蠢如豬狗牛羊,喪命之時也會嘶鳴慘叫,人為萬物之靈,沉默赴死,竟然沒有隻言片語。
“父親每叫一人,我的心都是一緊,後來也漸趨麻木,但覺死亡不過如此,無非縱身一躍,留下幾個氣泡。這麼自寬自解,我也心安不少,寶音將臉埋在我的懷裡,身子簌簌發抖。我本想寬慰她幾句,忽然聽到父王叫出母親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