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來人,把高先生的琴拿來。”語罷,一把古琴被送到了高義的面前,他坐下,手覆在琴絃之上,道:“兩刻中,又足夠我說些什麼呢,奏一曲罷。我死後,將這把琴送給宋清。無甚可說了。”
語罷,一曲流出,臺下的人如痴如醉。
琴音泠泠,似訴盡了他畢生所歷,琴音中的情與過往,都隨著琴音消散殆盡,他身側的每一個人,都不懂,而從他生至死,似乎也只有他一人懂。
提腕,收手,恰好兩刻過去。
“行刑。”
劊子手抬起刀,噴了一口酒,向下斬去。手起,刀落,高義的頭在跌在琴上,又落在木臺之上,滾了幾滾,脖頸上噴出的血濺了滿滿一琴,原覆在背上的發齊齊斷開,順著背落了一地,浸滿了血。
高義死了,一代才子死了,他的頭與頸斷了,隨之斷的,還有那三千的青絲,以及天下人的一顆心絃。
臺下,一個男人雙手插進冠好的頭發裡,瘋狂的大喊著,跌跌撞撞的逃離這裡,一路上,不知撞了多少人,摔了多少跤,終於跑回了自己的家裡。
那個男人抱著自己家裡的那把琴,哭的死去活來,也許對於普通百姓而言,高義只是寫寫歌譜,寫點戲曲而已,但對於那些視琴為靈魂的人,高義是他們的神,是當今天下,琴術最高超的人,只能讓眾人望其項背的人。高義死了,他們的神,只能活在他們心中了。
他從未想過,此生可以一睹高先生真容,更沒有想到,真正看見高先生,是在刑場之上,親眼看著他人頭落地。
他面目猙獰,雙眼通紅,抱著那把琴,木然的看著虛空,滿腦子都是那鮮血噴的到處都是的樣子。忽然,他將那把琴重重的摔在地上,撿起來,再次摔下去,又撿起來,摔在牆上,直至那把琴的琴木斷裂,琴絃掙出。
他的神死了。
漸漸的,人們忘卻了高義的存在,街坊中也不再有人提起他,只有聽見別人唱他的歌時,或看到他寫的戲曲時,人們有時才會想起曾經有一個高義,那樣的被萬人所熟知過。他終將湮沒在俗世之中,可是還是會一直有人記得。
期月之後,總管太監討好式的說道:“陛下,都說高義死前奏了一首曲子,可惜,當時就只被那些不懂得欣賞的人聽了去了。今天老奴找到了一個人,那個人說他將高義奏的那首曲子記了下來,陛下可有興趣聽啊?”
“聽,宣。”
隨後,便是悠長的琴音,宛如融入了天下所有的山川與流水,于山水中逍遙自得,隱居於世,不染紅塵。如崇山般厚重,如飛瀑般激昂,如溪流般婉轉,如猛獸般兇猛,如花草般靜謐,如夜空般神秘,如遊湖般透徹,如飛鳥般逍遙……
此曲中似是含了萬萬千千,而世上的萬萬千千似是僅此一曲便已道盡。曲終,奏琴的男人匍匐在地,拜的不是皇上,而是高義。皇上愣了一會兒,似是在回憶此等人間少有的琴音,然後緩緩的開口問道:“不知,先生尊姓?”
“在下陸從。”
從此,大祿又出了一位琴學高手,說是在刑場當日只聽了高義奏了一遍,便將那琴曲記錄下來,讓高先生的絕命之曲,重現於世。但無論他複原的好或是不好,都無人可以查證,百姓不懂樂理,而懂樂理的人又如何得知,那位鼎鼎大名的高先生當時極性奏了何樣的曲子。
陸從也因高義的那一首曲子,成了宮廷的樂師。因高義,一曲成名。可他卻也謙虛的很,每次演奏,末了,都會說一句:“不及高先生所奏一二。”
十餘載就此別過,人們只記得當今最有名的樂師叫做陸從,高義的名字只有在提及陸從成名之曲時,會淺淺帶過。陸從漸漸混進了禮部,不停的創作著新曲,拼命的歌頌著當今盛世,取悅皇帝,他只是宮廷的樂師,民間不願意流傳他的歌曲,也唯獨除了那首高義的《絕命譜》。
他心中只有那方寸之地,皆裝著功名利祿,終日苦於勾心鬥角,拉幫結派,爭奪著那人人覬覦的權力。他又有多少年,不曾走出廟堂,不曾走進山林。
一日,皇帝突發奇想,想讓他的子民看看祿國在他的治理之下,是何等的安康強大。他想要舉辦一場大典,邀請全國二品以上官員,還要京城的百姓也前來觀看,屆時,將有歌舞,又美酒佳餚。他要看百姓安居樂業,衣食足,並且知曉那些風雅之事。
與群臣商議了好久,終於決定了,此宴邀請邊疆之國的國君,以及朝中一品官員,京城百姓可以前來觀看,且每人可以領免費的酒肉來吃。宴會有歌舞,有劍術,又投壺。總之,各種娛樂的活動與節目。大祿的盛世不應當只給百姓來看,更應該給別國來看,反正都是浪費人力財力,不如順路搞搞外交。
宴會當日,陸從坐在宴席的正中,奏著他的那首成名之曲,國主群臣坐在周圍,只顧著看周圍的舞女,琴聲如何似乎早就不重要了。而臺下,一個看起來剛剛弱冠的男子,偷偷摸摸的混到了較為靠近宴席正中的位置,睜大了眼睛,看著正在撫琴的陸從。他極力的在嘈雜的聲音中聽著那琴曲。
他似乎為之痴迷,但又帶著一絲的不解。
入夜,那個年輕的男孩子偷偷的溜進了陸從暫住的房間之中,他站在門口,看著陸從背對著門,面前正是燭火,蠟臺放在桌子上,燭光一閃一閃的。陸從手撫著琴,背影無線的蕭索。
“陸大人,草民仰慕大人才華,深夜潛入大人房中,還望大人恕罪。但草民實在有一件事不明白,希望大人能夠解答。”
陸從嚇了一跳,他不是沒有想到會有人深夜來到他的房中,他只是覺得,深夜來到的人必定是要來殺他的,他知道自己禍亂了朝政,只是不肯放棄現如今的風光,而且,他自知,他如果失去了他現在擁有的一切,等待他的,必定是死無全屍,遺臭萬年。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想象著自己會如何死去,被皇帝嫌棄,病死在一個沒有人照看之處;或是被真正有謀略有本事的人鬥垮,被貶官在外,流放途中,客死他鄉;再或是實在被人看不下去,深夜被人暗殺死掉。
“大人。”
“嗯?”一句話把陸從從出神中叫了出來,他回頭看著那個少年,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希望那個人會是來殺自己的。
“大人,草民有一事不明白,不知大人可否解答?”
“你問吧。”他走到床邊,暗暗抓起了床上的一把劍。
“《絕命譜》是高義臨死之前即興所著,可為何大人演奏的琴音卻是那般,逍遙隱逸?”
“高義是何等人,你以為他會把生死看的比天還大嗎!在他眼裡,該過的是逍遙自在的日子,難不成你想看他臨死之前,怕的風雲巨變,一曲下來,讓你唏噓嘆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