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群衣衫襤褸的囚犯中,隊伍的倒數第二個人,便是紀文徵。他並沒有因為是皇後的父親而受到半分優待,同樣也帶著重枷,從山東一路被押來了北京。
那人本就骨相清瘦,又是文人,沒吃過什麼皮肉之苦,在枷鎖的重壓之下腰比旁人更低了幾分。不過短短幾日,他的頭發已白了大半,鬆散雜亂。有誰知,他也曾是金陵城被人拋花砸中的翩翩少年郎。
回宮後,夏綾獨自往永寧宮走去。
永寧宮本就冷清,被秋風一掃,就又多了幾分寂寥。
暖閣中靜悄悄的,即便已經盡量放輕的腳步,但鞋底踩在地面上的窸窣聲仍格外明顯。夏綾進了裡間,見紀瑤坐在花窗下,暗影落了滿身。
聽到聲音,紀瑤緩緩抬起頭來,看清是夏綾,仍是牽強的笑了一下:“現在闔宮的人見了我都躲著走,你怎麼還敢來。”
“我想來看看你。”夏綾走過去,與紀瑤一同傍著小桌坐下,將手中的書信放在桌面上,“有人託我帶一封家書,要轉交給你。”
家書。
紀瑤眼睫顫了顫,倏而伸手將那封信抓過來,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她撚了好幾下,都沒能把封口撚開。
信封中只有薄薄的一頁紙。
寥寥幾言,原本一眼就能看盡,紀瑤卻捧著紙張看了好久。
“綾兒……”再抬頭時已淚水盈睫,紀瑤無助的拉住夏綾的衣袖,乞求到,“你能不能幫幫我?皇上,皇上他不見我,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只有你,你說的話皇上都會聽的,拜託你,幫幫我吧……”
上月十五,還有這月初一,寧澈斷了自即位以來都秉承的禮法,沒有再到永寧宮來。自成婚起,紀瑤從未如此盼望過能見皇上一面。
夏綾將衣袖從她的指尖抽回來,垂眸道:“瑤瑤,你該聽你父親的話,不要參與到這件事情中來了。”
“不,不行的!”紀瑤拼命搖頭,“他是我唯一的親人,我不能沒有他,真的不能。綾兒,我瞭解我爹的,他不是那種人,他不會做那樣的事的……”
“可是鐵證如山。”夏綾閉了閉眼,近乎有些殘忍的開口,“瑤瑤,你真的瞭解他麼?他是不會為了你去貪銀子,可是為了他兒子呢?”
紀瑤被這句話凍在了原地,只有淚水無聲的自面頰滑落。
是啊,她所瞭解的父親,已是十餘年前的父親了。那時的父親,也只是她一個人的父親。做了皇後之後,她同紀文徵的書信的少的可憐,怎麼就能斷言自己是瞭解他的呢?
夏綾不願意接觸紀瑤的目光,只是垂著眼說道:“瑤瑤,或許你父親並不是主謀,或許他也並沒有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可是他拿的那些銀子,卻是實實在在沾著人血的。你知道,就因為他們的貪心,有多少女孩子可能被賣去換錢,她們被賣掉後又會經歷怎樣的煉獄?而我,曾經也是她們當中的一員,你知道靠賣笑活著是什麼感覺麼?”
她深吸了一口氣:“我不能拿自己當個人,一旦我想起我還有作為一個人的感情,我就笑不出來,我只想哭。可只要一哭,我就得捱打,挨的多了,我就會憎惡自己為什麼還活在這個世上。所以瑤瑤,請恕我無法共情那些貪墨的官員,也無法去向皇上開這個口,否則我就是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我作為一個女子應有的自愛。”
紀瑤怔愣著看了夏綾一會,抬手擦幹淨臉上的淚痕,站起身來。
她走到夏綾面前,忽屈膝跪下,俯身叩下頭去。
“瑤瑤!”夏綾一驚,忙也一同跪到地上,想要將她扶起來。
“綾兒,對於我父親犯下的錯,我代他向你謝罪。”
她頓了頓。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她就開始厭惡自己,而此時,心底對自己的厭惡達到了道:“你記不記得你曾經說過,若我日後有用得到你的地方,你豁出命去都會還我的情。我現在懇求你,拜託你,幫我求求皇上,留我父親一條生路,不知你當時說過的話,還能否算數?”
夏綾像是被一柄寒劍狠狠刺中了後背。
她是說過這樣的話。
彼時傅薇病危,她找不到門路出宮去給宣明帝報信,是紀瑤幫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