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昭一哂:“父皇方?才不是教了朕嗎?天家無私,無親更無情……不過是謹遵您的教導罷了。”
至於稚子無辜……
裴昭冷笑了一聲?,更覺得荒謬透頂。
“‘黃泉竭’,無色無味,形若清水。若是教人服下,便可以使得人身體受損,日積月累,逐漸衰敗,不知不覺走向死亡。若是不明就裡的醫者前來查探,也只會以為是孱弱多?病,無能為力。”
“若是幼童中?此毒,只會以為是生來體弱,有?早夭之相。”
他一字字道出,鳳光殿中?,靜的可怕,幾乎是落針可聞。
時隔二十?三?年,終於揭開父子之間,那層虛偽又薄弱的畫皮。
上皇目光幽幽,彷彿在看臺前燈枝中?躍動的火光,渾濁雙眸明滅不定。那聲?音仍是緩緩,竟不見得半分?起伏:“你是從哪裡查出來的?當年知曉這事的宮人,早被處理了個幹淨。”
裴昭輕輕一哂:“不過是天意昭昭罷了。”
他注目於上首衰老的上皇,啞聲?道:“……父皇當年默許姨母給阿孃下黃泉竭時,是否也想過,稚子無辜。”
上皇微默,嘆道:“只怕是朕說想過,三?郎也是不信的。”
裴昭忽然就像是一盆雪水兜頭澆下,教他渾身徹骨一片冰涼。他忽然想到,自己來前還教過寧離,不必拘泥於血脈親緣,然而當真臨頭,竟然也還忍不住要再?問。那軟弱、那乞憐,教他竟然還存著幾分?期冀,望著上皇也是被蒙在鼓裡。
但他的父親連哄騙他也不願意,只要把那赤|裸|裸|的真實?,徹徹底底的掰給他看。
裴昭忽的覺得自己無比可笑,又想知道到底是為什麼今日要走這一遭。與母親討不來公道,與自己要不來正義……可他原本就是這天下的主,他自己就是至高無上的理。
裴昭點了點頭:“姨母當時下黃泉竭,大概是想讓朕身體衰敗,死得神不知鬼不覺。都說這秘藥並無痛苦,朕體驗了一遭,卻?覺得有?幾分?不足,於是便教人增刪了幾味藥材,重新撰了方?子。按照這新方?子服下,初時如熱炭燒喉,而後便五內俱焚,發作之時如置身滾釜之中?,哀嚎不絕,死狀悽慘,殷紂炮烙之刑,也不過如此。”
上皇若有?所覺。
裴昭神色平靜的說道:“在朕死前,會教人送去罪人裴旻與魏王裴晵的府上,教他們一併黃泉作伴,與姨母整整齊齊的在地府團圓。”
上皇目中?震動,霍然欲起,可裴昭已拂袖轉身,沒有?半分?留戀,大步走出殿外。
袖中?呼嘯著冬日的冷風,當面?而來,竟如刀割。
這一時,簷下有?一面?容姣美的少年倉皇的候著,見著他來,深深行禮:“陛下,臣並不知有?此之事。您是最重情義之人,父皇也慣來是刀子嘴豆腐心,為何?都要惡語相向,平白傷了彼此的情分?。“
裴昭斜睨他一眼,忽然間冷笑一聲?:“小婢之子,也敢妄言情分?。”
裴晵何?曾聽過如此嘲諷,一張臉頓時漲的通紅,顫抖著道:“陛下,我母親也是父皇親封的皇後,溫柔端方?,品格貴重……我知曉你不喜歡她?,可怎麼能如此刻意羞辱?”
裴昭噙著冷笑,一時只想著,不若把小時氏當年做的那些醜事都抖出來,也教裴晵看看,她?那貌若觀音的母親,私底下都幹了些什麼勾當。徉目間天地廣闊,忽然又生幾分?蕭索。與此等?蠢貨計較,又有?什麼意思?一時森然道:“你再?胡攪蠻纏,扮傻裝痴……朕不介意現在就送你去陪你母親。”
不過是篤定他不會做殺父弒君這等?大逆不道的事,妄圖憑借一點微薄血緣,騎在他的頭上耀武揚威。
禦極至今,天下的罵名,他已經擔了那麼多?,不外乎刻薄寡恩,倒行逆施,殘酷不仁。
多?這一樁又如何??史筆如椽又如何??
又如何??!
一時立在丹陛之上,極是森冷的想著,頭皮鼓鼓作痛,冷風呼嘯如刀,彷彿穿心而過。
忽然間張鶴鄰急匆匆跑來,小聲?稟告數句。
裴昭面?色稍緩,道:“教他自己先頑著,不必等?朕,回去時大抵也晚了。”
張鶴鄰知他心緒不佳,勸道:“您何?必如此著急呢,今日晨起到現在,喝口水都不曾,不若先歇一歇……”
裴昭只搖頭:“不必,先去盯緊叛黨舊部,看還有?什麼異動。至於大安宮……”
回首處宮闕蕭蕭,鳳光殿內,畫皮粉飾的一派風光。
再?要開口,卻?是胸中?一痛,陡然間逆湧出一股血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