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然
玥兒說她有為我準備禮物，放在我的辦公桌上，看到她的訊息時我竟驚訝得輕輕“啊”了一聲，在嚴肅安靜的會場，若不是旁邊的人疑惑地看我幾眼，我想我會興奮得立馬跳起來。
雖然玥兒之前說過要送我禮物，但於我而言，玥兒願意做我的小妹已是命運最好的饋贈，其他那些有形之物反倒相形見絀了，我也並沒有放在心上。一直以來，不論是小娟還是外面的朋友，我都習慣了給予多於索取，一向對名利淡泊的我倒也不甚在意。此刻，忽然收穫玥兒的禮物，竟讓我有受寵若驚的感覺，像一個孩子般難以抑制地興奮不已，恨不得立馬飛奔回去一睹為快。
所以我的簡訊回得如此快速而語無倫次，與平日的我迥然而異。這個世上只有玥兒吧，每每總能讓我失控，讓我變得不像自己。忽然想到郭凱談起他的小女朋友的樣子，我也不禁自嘲地搖搖頭道，唉，都一樣，都一樣。
可玥兒的回信並沒有如期而至，難道是我如此激動的樣子嚇到她了？還是她正在忙著工作沒法及時回覆？或是她也有些不好意思？……嗯，應該是後者，女孩子嘛，送異性禮物終歸是有些羞澀的，何況玥兒的性格我瞭解，她那樣被動的人，能走出這一步實屬不易，即便我現在對於他只是兄長的存在。
想到這裡我反而更加興奮。偌大的會議室慣常的鴉雀無聲，只有記錄筆記和資料翻動的沙沙作響，偶爾一兩聲輕微的咳嗽，和著壓得極低的接聽電話的竊竊低語，更襯得會場沉悶而壓抑。臺上各部門領導仍就千篇一律地誦讀著現成的講話稿，我卻一個字也聽不進去，心彷彿早已飛回了公司，飛到自己的案頭，等待著開啟禮盒的那一刻驚喜。
好容易等到會議結束，我並未如往常般再去拜訪相關部門領導，而是讓司機快速送我回公司。連司機小劉都有些詫異地望我幾眼道，“公司有急事嗎？陳總忙著趕回去？”
我點點頭，並不掩飾自己的急迫，“嗯，快回去吧。”
車輛載著我在C市的街道上飛馳而過，我的心有說不出的暢快輕鬆，想象著玥兒會送我什麼樣的禮物，是平日裡用的東西，還是可擺放的飾物，抑或是一些好吃好玩的物件？轉念又念及玥兒的性格，不太可能與吃喝玩樂一類有關，一面又覺得不論玥兒送我什麼，我都必定喜歡非常，我竟像個第一次收到女孩禮物的少年般緊張忐忑，卻又開心滿滿。
冬日的陽光很是溫和，霧氣散去後仍是一道道柔暖的光束，罩在人身上倍感愜意舒適。因著春節臨近，街道旁用各式花朵裝點成的五彩造型嬌俏可愛，路燈上，樹上掛滿紅色燈籠，仿若結出累累碩果，隨風飄搖，發出細碎清泠聲響，倒像一支節日彈唱，叮叮咚咚讓人神清氣爽。要過年了啊，我不禁感嘆，回望這一年，無論生活，事業，都悉數變動，未來如何眼下也無從把握，唯一讓人安慰和感激的，莫過於我的生命中多了一個人——玥兒。這樣想來，彷彿未來無論如何未知也不覺畏懼了。
終於回到了公司，往日並不覺遙遠的距離今天卻讓我度時如年。三步並作兩步來到辦公室，一眼便望見桌上精巧雅緻的淺灰色禮盒，紅色緞帶系出的蝴蝶結翩翩欲飛，彷彿拽著一根魔法絲絛，只消輕輕展翅便迎刃而解，露出內中瑰麗奇妙。我不由慨然，玥兒的心思果然奇巧，連包裝的禮盒都如此這般讓人心動，而其中的禮物，不論是什麼，此刻都更讓人翹首期盼。
坐至案前，微笑著拿起禮盒，一行燙金小字映入眼簾——“在你最需要溫暖的時候，我一直在離你的心最近的地方”，心彷彿被什麼東西沉沉一擊，如水般幻化開來，漾起一波又一波深情，直直將我淹沒。在離我的心最近的地方，離我的心最近的地方，我反覆默唸著這字字珠玉，眼裡竟有星點眸光閃爍。
玥兒，這樣的話語，是你想告訴我的吧？你是那樣內斂隱忍的人，這般真情流露，當是極限了。我陳然，何德何能，得你如此厚愛。你一直在離我的心最近的地方呵，可我想告訴你的是，我寧願你就是我的心，永遠被我守護環繞，只因你的跳動，我的骨肉肌血才會被注入生命和活力。
輕輕一笑，我竟也有如此直白肉麻的心思，這在我以往的人生認知中，當是多麼不可思議。
迫不及待開啟禮盒，我看見一條細密厚實的羊絨圍巾靜靜地躺在裡面，淺灰的底色中有棗紅的經緯串起菱形方塊，大氣卻又不失沉穩。軟碎的流蘇只淺淺的一層，平添了幾分儒雅氣質，只一眼便被它深深吸引。我輕快地拿起往自己脖子上一繞，絨絨的暖意從外到內，由上到下溢至全身，堅實而富有彈性的垂感撫過胸前，恰是離心最近的地方。我不禁感嘆能工巧匠的嫻熟技藝和廣告創意的玲瓏機巧，竟是將如此常見的物事變得這般溫情脈脈讓人念念不忘。
我確實太喜歡了，這條圍巾，這個禮盒，這上面的話語，點點滴滴似都直抵我心底最柔軟處，輕輕攪動心湖漣漪，一圈一圈擴散開來，蕩起層層悸動，漸漸包圍我的身體我的腦海。一時竟不想任何言語，只靜靜地讓圍巾停留在我的胸前心間，默默地享受這久違的寧靜和幸福。
幸福，是的，這個似乎在我的字典裡很杳遠的詞語，此刻竟是如此快速而直接地跳脫了出來。我的身體彷彿有一絲戰慄，腦海裡似有火光閃現，如果，我是說如果，玥兒有著和我一樣的，心思和情意……我豁然抬眼，竟是坐直了身子，有可能嗎？有這個可能嗎？……有這個可能吧……她那晚在我懷裡的潺然淚下，她說她明白我對她的好，她送我的圍巾，還有這樣的一句話……僅僅是小妹對大哥的情意麼？似乎是的，卻又好像不止於此。如果真的是那樣，我，我該如何，我高興嗎？我開心嗎？當然！當然！！如果真是那樣，我簡直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擁有了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我感動得不如如何是好！
雙手一撐，我在自己的臆想中激動得快要站起身來，左手卻觸到了一張薄薄的紙片，再熟悉不過的“陳然，C市N市”的字樣豁然在目，中英文印刷的殷紅的時間醒目地提醒著我的歸期。呵，機票，回N市的機票，我之前讓王浩幫訂的機票，已經買到了，原來已經買到了，此刻，和玥兒的禮物，並列在我的案頭，一左一右，那麼顯眼，我剛才竟生生忽略了。
不知道有沒有人感受過大夏天裡一盆涼水從天而降的感覺，想必很是暢快愜意吧；可現在是冬天，寒風凜冽的冬天，渾身上下穿著毛衣羽絨的冬天，被這樣一盆涼水從頭到腳來一場，是怎樣的感受？有人知道嗎？有人體會過嗎？沒有吧……可我，現在體會到了。
我的身體還未及站起，便重重地跌了回去。剛才的遐思漫想彷彿悄悄伸出的手指被一把截斷，十指連心，疼得我快要窒息，窒息間卻又清醒分明得厲害。還高興嗎陳然？還激動嗎陳然？看到這張機票沒有，N市，N市，那是哪裡？那是你的家所在的城市，那裡有小娟，你的妻子，你的家人，你即將飛去闔家團圓的地方！你已經是一個結婚多年的男人！明白了麼？！
心底彷彿被掏空了一般，翻出烏紅的敗了色的血肉，我像一隻洩了氣的皮球一般頹然而坐，脖子上戴著玥兒送的圍巾，手上攥著回家的機票，只覺再沒人比自己更滑稽可笑。這張機票是何時送來的？誰送來的？是在玥兒的禮物之前還是之後？玥兒，她，看到了嗎？
我竟然有一絲絲的慌張，如果，玥兒進來的時候，這張機票已經在桌上，那她是不是肯定就看到了，如果真是這樣，她會作何想，她會介意嗎？不會吧，她只是小妹，誰都知道我早已結婚，春節回家不是天經地義的事麼，何至於對一張機票大驚小怪？可她如果介意呢？或者，就算不介意，她心裡會有一點點觸動麼？她說她在離我的心最近的地方，可我卻要乘坐飛機飛向遠方，飛到我妻子的身旁，這樣的事實擺在眼前，叫她情何以堪！
心怦怦地跳動，我彷彿都能聽見它在大起大落間拼命掙扎的聲音。我該怎麼辦，掏出手機，我本應在第一時間向玥兒表達我的謝意和歡喜，此時卻躑躅到連點開玥兒的名字都沒有勇氣。一把扔掉手機，我煩躁地掏出一隻煙點燃，深吸幾口，吐出嫋嫋白霧。頭往後一仰，無力地靠在椅背上，整張臉隱在升騰的煙霧中，晦暗不明。
揉揉發脹的太陽穴，我定了定心神。想了一想，摁滅菸頭，打電話叫來王浩。
“我的機票買好了？”裝作不經易問道。
王浩滿臉堆笑，“當然，陳總您交待的事兒我可不敢拖拉，這不，昨天就拿到票了，今天早上我忙著出去，讓小李給您送過來的。怎麼？她還沒拿過來麼？”
眼前彷彿有一道白光閃過，耀得我暗暗發暈。一時呆在了原處，這票，竟是玥兒親自送來的麼？這，這，怎麼會是這樣？！我該如何想象，玥兒一手拿著我回家的機票，一手拿著送我的禮物，一步步走進我的辦公室，這樣一左一右醒目地擺在一起，那時的她，會是什麼樣的心情？！怪不得，我那樣激動地表達我的謝意卻沒有得到她的任何迴音，怪不得，我還以為是她羞怯得不好意思，陳然，你真是被惘念衝昏了頭腦，還兀自沾沾自喜不已，卻沒想到，玥兒正在經歷怎樣的煎熬！我真想給自己一拳！
“陳總？陳總？”王浩見我不說話，連喊了幾聲，我方才迴轉，心底重重嘆一口氣，答道，“哦，嗯，拿過來了。辛苦了，謝謝”
王浩點頭哈腰地客氣著正欲離開，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叫住他，細細詢問了行政部的分工，然後說到：“你們行政部還是該好好分配一下，人盡其才，各盡其用，能動筆頭的就負責寫東西，能公關的才能去公關，不要隨便拉個人去，一不留神搞砸了反而對公司不好。”
“是，是，陳總，您說得很對，那晚確實是我沒排程好，下次絕不會這樣了。”我雖說得輕描淡寫，但精明如王浩，顯然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陳總，小李，以後就主要負責文字這塊的事情。”像是生怕我不放心，他還專門點了玥兒的名。
這倒正合我意，“嗯，最好你們部門內再明確一下，包括你和小琦經理，各自負責什麼，AB角都要清楚，不能事到臨頭想叫誰叫誰，沒有這樣的道理。”我的表情嚴肅，我看見王浩有些侷促，卻不作理會，繼續道，“還有，咱們公司難道沒有請假程式麼？你們小琦經理那天晚上請假，履行過手續麼？誰批的，你嗎？”
“啊？不，不，……”王浩像是沒料到我會有如此一問，一時語塞，抬手擦擦腦門上的汗，“陳總，小琦那天確實身體不舒服，口頭跟我說過，還沒來得及履行書面的手續，這是我的失職，回去我一定催促她把相關手續補齊，我也會在部門內重申公司各項程式，保證下次不再有類似的事情發生。”
我點點頭，示意他離開。心裡卻嘆道，玥兒，雖然知道你看到了機票，也明瞭你的傷心，但我卻是真心實意地謝謝你，你送我的禮物我非常喜歡，而我承諾你的也一定會做到，即便只能以這樣的方式保護你，費盡心思，不露痕跡。這難道就是我們的宿命？
我掏出手機，迅速而簡短地編輯了一條簡訊發過去，“玥兒，圍巾收到了，我非常喜歡，無論何時何地，謝謝你，我心愛的小妹。”
望著桌上的機票，幾天後我將飛回N市，與我近兩月未見的妻子團聚，人說小別勝新婚，可此刻我的內心卻五味雜陳，獨獨缺少了那味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