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裡彷彿有許多未盡之意,姬允顧不上去思索,隻眼睜睜看著那墨綠色的瞳中似泛起洶湧波濤,浪潮裡倒影出他自己茫然而驚悸的臉。
他終於從喉嚨裡發出了聲音:“……顧桓,你想做什麼。”
這一聲又輕又弱,帶著壓抑的沙啞和顫抖。
顧桓卻被這一句驚醒了,他好似從某種不能自禁的臆想中回過神來,目光微微變幻,沉沉地盯著眼前的人,從他的臉上,移到姬允剛剛受驚時,衣領微掙開的頸側。
這目光絲毫不比剛才的令人覺得好受一些,反而更加晦暗深沉。
姬允頭皮發麻,覺得自己頸側都在颼颼發涼。
正這時,兩人突然聽見外邊有清朗聲響起:“陛下可在車中?微臣白宸,求見陛下。”
這突兀一聲完全打破車內沉默,纏繞在兩人間的詭異氣氛消散兩分,姬允從胸內長出一口氣,聽到這人的聲音,全無來由地,他突然有些安定了下來。
這種情緒不由自主會顯到面上,他眉眼一鬆,嘴唇微微上揚,張口便要喊白宸進來。
卻被顧桓截住,先一步開口道:“陛下方才受賊人驚擾,現在不宜見人。白散騎請回吧。”
姬允不由怒而瞪向顧桓,顧桓剛才起伏不定的神色卻已經不見了,現在只餘冷冷的陰沉,他向姬允道:“叛賊還未全部落網,臣不敢放鬆警惕,陛下也還是小心的好。”
姬允心知他在滿口胡扯,不過是為了隔離自己,當下也氣得冷笑:“大將軍一口一個叛賊,但迄今為止,除了大將軍,朕還真沒見到所謂的叛賊究竟在哪裡。”
顧桓倒是一點聽不出他的諷刺似的,還道:“自然是因為臣將危險都從陛下 身邊隔絕了,否則陛下以為自己還能安穩地坐在這裡嗎?”
姬允簡直要被他的大言不慚震驚了,氣得腦子裡發懵,一時沒忍住,脫口道:“三年前刺客一事,你也敢放這樣的話嗎?”
姬允說完就知道自己過於沖動了,三年前無論真相究竟如何,他自己是怎麼想,都已經翻篇了。他將這件事壓在心底三年多,只有偶爾夢中驚醒時,才敢忍著寒意與痛意,勉強回憶。
而他順著那條疑點重重的線索,將計就計弄死了姬準,無論如何,他都已經是同謀。他明面上既然已經接受刺客是姬準的人的事實,在這時候拿出來掰扯,既不明智,也無意義。
但他實在耿耿於懷,顧桓的手段狠絕,他從小就自愧不如。
“若是那個人的準頭再差一些,或者我的反應再慢一些,”他咬住牙,“顧桓,你是不是就準備順勢擁立太子了?”
顧桓之前隱約猜到姬允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但姬允識時務地不提,他也樂意裝作不知。其實就算姬允知道是他又能如何呢,即便是猜忌他,對他有隔閡,還是得依靠他。
但是或許人都是善於自欺的,在窗戶紙未捅破的時候,總還希望自己在對方眼裡並不那麼壞。
只是既然已經破了,掩飾除了徒增虛偽之外,不再有任何意義。
顧桓神色不怎麼變化,既無被質問的心虛,也無被冤枉的怨憤,他語氣很淡,甚至有種坦然:“陛下,臣若是真想擁立太子,三年前陛下就不會毫發無損。今日陛下,也不會在這裡質問臣的忠心了。”
卻是承認三年前的事都是他一手策劃了。
饒是姬允心裡已經有所準備,親耳聽到了,還是不由心口一跳,駭然變色。
而白宸的聲音又在車外響起:“既然大將軍與陛下在一處,陛下受驚不宜見人,臣稟給大將軍也是一樣的。情勢緊急,還請大將軍撥冗見臣一面。”
顧桓眉微一挑,片刻,他掀簾下了車。
車簾被掀開時,車內的姬允與車外的白宸正好目光相觸,白宸本是緊蹙著眉,看到他之後,眉眼迅速溫柔化開,彷彿是叫他安心一般,對他眨了眨眼。
只是不過一瞬,簾子垂落下來,重又隔住了兩人。
顧桓接過白宸遞來一張羊皮卷,推開一攬,又神色不動地將羊皮卷卷好。
他看向白宸,微微笑道:“白小郎年紀輕輕,倒是有幾分自己的本事,這麼大張的邊境防衛圖,想必花了不少人力物力。”
“後梁野心勃勃,近來更是動作不斷,提前早做打算自然沒什麼壞處。”白宸拱拱手,對自己如何得到這張圖避而不談,只道,“大將軍是國之良將,鎮守四方,這份東西對大將軍想來應該有些用處。”
顧桓手中掂量著那本羊皮卷,似笑非笑道:“卻不知白小郎想用這個,從本將軍這裡換取什麼。”
“換什麼說不上,這樣的東西,自然是要放在合適的人手中,才能發揮它的作用。放眼望去,沒有誰比大將軍更知道該如何使用這張圖了。”白宸謙恭似的微微一笑,“大將軍一片忠心,滿朝文武有目共睹。而如今外患將起,正是陛下倚重大將軍的時候,若是這時候君臣不諧,恐怕要讓外人鑽了空子。”
“大將軍該比臣更清楚,何以大局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