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恨他嗎?
姬允想起上一世,他被囚在幽宸宮的時候,中東兩宮也一併被禁。他淪為昔日枕邊人的階下之囚,與白宸已至無話可說地步,卻低下頭,懇求白宸至少留他們母子一命,皇後多年深居宮中,不理朝政。太子錦繡草包一個,更不可能成為他的威脅。
當時白宸是如何回他的呢?
白宸大約是覺得他可笑,冷若霜雪的臉上浮出一絲譏諷的笑意:“你多情的毛病是死也改不了了嗎?只是可惜,我去見了顧蘊一面,顧蘊從頭到尾只提過你一次,她問你什麼時候死。”
原來他的身邊人都這樣盼著他死。
姬允沒有繼續追問,也不對顧蘊的話表示質疑。
人若決心掩藏愛恨,恐怕是連自己也能夠矇蔽過去的。
只是矇蔽十年二十年,總有一日如水落石出,大白於天下。
他與顧蘊走到如此地步,非他所願,甚至連情由都始終無知。
卻終究是無可轉圜。
他站起身來,離開之前,對顧蘊說了最後的一句話:“你好自為之。”
從此君卿既別,再無相幹。
姬允重回朝堂,朝政仍由顧桓把持,頒佈政令,施行國策,皆井井有條,令行禁止。
饒是姬允帶了上輩子的記憶,也不得不承認,上輩子他碌碌無能,昏庸無度,竟也能夠安穩地坐那麼久的皇位,十幾二十年不曾出過什麼大亂子,實在有賴於顧桓太能幹了。
因之前涿鹿水患,甫一回京,便有人請了旨要興修水利。
這件事姬允是記得的,當時朝上爭議了許久,水利建設,誰都知道是一件利在千秋的大事。京渠運河便是前朝所修,自開運以來,南北貨來貨往,比之陸路便宜數倍不止,到如今盛朝一年財政收入,除開各州府每年收上來的課稅,倒有一大半都來自京渠運河的商貨往來。
只是修一條溝通南北的大運河所資不菲,成效又非立竿見影,非國力昌盛不敢為之。前朝便是因修京渠運河,耗費國力人力太過,終於激起民憤,各地揭竿而起,星火彙成燎原之勢,將前朝燒了一把幹淨。太祖皇帝本是前朝貴族,也順勢而起,平了各地不成氣候的小撮勢力,又拉攏幾家重要貴族,遂立新朝。
前朝以人血培育成熟的果樹,就這樣被盛朝順手摘了果實。
若姬允未搞這一趟龍舟南巡,憑借祖上的百年帝業積澱,或許還可一試。 但朝中總有些心懷高大志向,而無視一切現實限制的人,總想著史冊能濃墨重彩畫上自己一筆。千年水利之父,聽著名聲就極好,說不得千百年之後,還能在史家之言中見著自己的名字。
又遭了涿鹿那場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水,一時上書興修水利者甚眾,姬允也被說得很動心,他雖然昏庸無能,卻也想著能有些拿得出手的政績,南巡又被禦史們抨擊甚劇,言他只圖荒淫享受,有心搞點事情挽回顏面,便要準了。
結果便是被顧桓毫不留情地懟了一通。連著三日朝會,顧桓帶著他養的那群走狗,自三皇五帝,到前朝劣事,正反例子一起上,將姬允轟得體無完膚,批得慘無人色。
但姬允在朝中難得有支持者,又被顧桓罵出了火,一時怒極,竟將顧桓斥出殿外,強行透過了水利工程建設一案。
專案雖透過了,推行起來卻極艱難,專家缺乏,經費不足,因牽扯到數個州府,各地豪強也互相推諉扯皮。但姬允當時並不注意到那些,心中卻覺得是顧桓冷眼旁觀,刻意阻撓之故,以為他誠心阻攔自己當個明君,為此更恨了顧桓幾分。
專案日複一日失去活力,終於在三年之後,天下大旱,朝廷賑災都來不及,姬允灰溜溜地叫停了這一工程,還要拉下面子,好言好語地拜託顧桓解決爛攤子。
重生回來,姬允一想起當年自己犯蠢幹的這檔子事兒,就尷尬得無所適從。
是以這回,不待顧桓罵他,姬允先把呈上的奏疏一本本地拍回去,照著前世顧桓罵他的劇本,痛陳其中利弊,竟將滿朝說得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說得唾沫橫飛,口幹舌燥,末了,姬允清咳一聲,強自掩下得意之色,望向不發一言,執笏位於百官之首的大將軍:“顧卿以為如何?”
顧桓身後的一幹文武,臉上或多或少顯出懵逼的神色。大約也沒料到自己精心準備許久的臺詞,竟先被姬允全倒出來了。
顧桓面上神色不動,只那一瞬間,透過姬允眼前的十二旒珠,直視自己的眼神,莫名讓人微微心驚。
不過轉瞬,顧桓執笏低頭,微一拱手:“臣,附議。”
這項便算掀了過去,又議起別的事宜。
先是此次南巡,自北向南,各地農事工具竟因地制宜,自發地發生了不同方向的發展,由此出現了不同的新品種,而宮中禦匠久居王城,耕犁工具圖紙都還是照著十幾年前的在用,偶爾才作些新變化,一經對比,民間耕犁工具竟比宮中禦匠所制更為合用,只是還太粗糙,也未經推廣。
便在工部之下單獨成立了一個新曹,專門收集民間農事工具圖紙,集中到王城,統一生産改進,再向民間進行推廣。
又是貴族們最熱衷的絲綢瓷器,青瓷白瓷經官窯不斷改進,已燒製出更具豐富層次的裂青瓷,白瓷釉色更加通透,直如白玉一般。絲綢更加薄如蟬翼,又以數種植物草莖汁液混合,染出了新顏色,想必趕在年前批準推出,必然能在貴族之中掀起一片大熱,年初京中又要興起新風尚了。
還有兵部之下的武械司,攻城的登雲梯因找到更為堅韌且一定程度上防火的材料,這種材料應不應該被劃為私人買賣禁品,和在火器司一群瘋子的研究之下,在填充火硝讓竹筒爆破的基礎上,搞出了以填充彈藥為基礎的小型炮彈,其殺傷力驚人,但一是火藥難制,稍不注意便易引起爆炸,炮彈也不易儲存,且使用過程十分危險等,種種問題在朝中又引發了一場罵戰。
當然,這些都比不上最最重要的,三年一次的中正品評,察舉孝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