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跨整個大陸的雪衣天城為南北分界線, 此城古時有數十道城門, 自牧白衣上任之後便大半關閉,除了提供軍隊通行的金戈門仍在維護,只留下五處城門用以南北通商。而自十四年前一戰後,這五道城門再不許南方修士透過, 就連百姓也難以回鄉探望家人, 南北修真界便只透過官方書信來往。
不過, 因北方修士大量圈地建造洞府,凡人失了大片良田又不敢與修士相爭, 朝廷只能將糧倉設在南方。若沒了這些糧食供給, 北方不知要餓死多少人, 雪衣天城再想斷絕南北聯系也不能引發饑荒,對來往商販雖採取了身份管制, 倒沒有完全禁止通行。
釋英一行人所透過的眾思門正是商人常走的路線, 出了此門再行百裡就是位於天羽世家管轄範圍的晴州。
天羽世家素來收集珍奇異獸,家族子弟也喜歡外界的新奇玩意,歷來對遊商極為歡迎, 是唯一不對商人另收重賦的修士家族。因此, 他們設有分家的城市商業都較為繁華, 本家鄰近的拜鳳城更是各大商會的大本營,世上頂尖的拍賣行也設立於此。
晴州往東是天羽世家,往西是懷夢世家,往北則是朝廷國都越京,歷來就是商人入關後的歇腳之地。如今眾人坐在千鳥八輪車上, 所過道路行人皆是主動退讓,時不時就見平民恭敬地跪伏在地。
鶴五奇過去不覺這有什麼奇怪,自南方回來再見此景卻驀地有些不適應,倒是沉默了許多。他都是如此,劍修們自然更是渾身不得勁,性子最隨意的元如當即就溜下了車。
然而,那些平民一見他這打扮明顯不是凡人,一被接近更是惶恐,紛紛拿著禮物就要孝敬,元如對此更是尷尬,趕緊又回到了車上。他礙於幽閑焦明在場不好發作,只能用些小事對鶴五奇抱怨道:“不是我說,你們這裡一個肉包子居然要一兩銀子,怎麼不去搶啊?”
修士對銀錢之事毫無概念,鶴五奇更是連一兩銀子是多少都不知道,立刻一臉茫然地問:“和南方差距很大嗎?”
“三公子,楓源山城是禦劍山莊地盤,也不輸你們天羽世家多少對吧?城裡天天排隊的知名包子鋪,也才五文錢一個包子。”
在場修士除顧餘生以外,不是王公貴族就是世家子弟,釋英更是不知人事的仙草,倒是元如常年行走民間,對普通百姓生活遠比他們瞭解,此時對鶴五奇晃了晃五根手指,神色很是唏噓。
這物價確實高得離譜,顧餘生也是皺眉道:“我兒時在書院做雜役,一月工錢只有三兩銀子。”
鶴五奇本還想問一兩銀子要換算多少銅錢,聽了這話才有了個概念,想了想,還是反駁道:“可北方雜役工錢也高啊,我們家僕人都是以靈石做月錢,金銀這類俗物完全不進門的。”
對於這些情況,幽閑焦明倒是比被關在家裡的小少爺知道得多,此時只嘆道:“朝廷要稅收,修士要供賦,商人從南方帶來的糧食衣物首先得挑出最好的一批孝敬修士和官員,損失自然只能從平民百姓身上賺回來。百姓如此艱難,所售物品若不提價,如何還能生活下去?”
能做修士僕役的人終究是少數,像穀物蔬菜這些東西修士是看不上的,自然也不會去買,所以,在北方已出現兩極分化的情況。凡是和修士有關的行列都富得流油,而面向凡人的産業卻連填飽肚子都很難。
這些年因無法繳納供賦被開除籍貫的流民正在增加,幽閑焦明提過減少供賦的建議,五派代表也頗為重視,誰知提案剛擺上議程,各家低階修士就已群情激奮。
這些人天賦不佳一生都無緣飛升,也就只能靠凡人供奉過上錦衣玉食的生活,若削減了這項供賦,等同於在他們口袋裡掏錢,作為得利者自然極力反抗。
然而,比起凡人,這些只有築基修為的外門弟子才是修真門派的基石,此事最終就在修士抗議中不了了之。就在這幾年,北方內部出現了一種論調——修士才是人類進化的方向,不能成為修士的人就該被淘汰,所有種族優勝劣汰的過程都是如此,這就是天道規律。
幽閑焦明認為這種說法太可怕了,然而,更讓他擔憂的是,年輕一輩修士中似乎有不少人抱著這樣的想法,甚至連天羽世家也出現了一些贊同的聲音。
他們是被青羽火鳳養大的人,修行目標就是得道飛升,今後繼續在仙界與自己珍愛的鳳凰為伴,怎能抱有這樣悖逆天道的念頭?幽閑焦明與家主從那之後就禁止家中年輕人四處竄門,更是斷了與思想源頭雪衣天城的聯系。
可在年輕人眼裡,他們就是堅持舊道路的老古板,思維僵化才無法接受修士時代的來臨,雖礙於輩分差距不敢直言,面服心不服者終究不在少數。
鶴五奇還小,這些作為主事人的憂慮幽閑焦明從未讓他知道,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幼時被隔絕的生活反倒保護了這孩子,讓他沒受那些奇怪思潮的影響,至今仍是純真的少年性情。這孩子的乖巧,倒是令常被家族後輩氣得差些哮喘的他頗感欣慰,這些年也是更為疼愛。
二叔所承擔的這些壓力鶴五奇還不是很明白,他只是疑惑商人孝敬修士的行為,偏頭不解道:“二叔,咱們家所用衣物都是自己煉制的法寶,次一等也得是冰蠶靈蠶的織品,要凡人的綾羅綢緞作甚?”
在修士眼裡,沒靈氣的都算不上好東西,放在家裡都嫌佔地方,南方修士與凡人相安無事也是因為如此,大家又沒有利益糾紛,何必和凡人爭來爭去,還耽誤他們清修。
幾百年前,北方也是如此,那時五派結盟沒多久,修士也沉浸在整治邪修平定天下的成就感中,甚少去考慮得失之類的問題。真正開始向如今狀況轉變,還是始於朝廷衰弱邪修被滅。
正道修士沒有了對手,這一安穩就輪到提高自己生活了,以修士的能力享受世間最好的寶物不過分吧?
他們又不欠凡人什麼,保護一次兩次是情分,一直給凡人看家護院那不成了凡人養的狗嗎?既然如此,凡人要受他們庇護就要給出報酬,這也很合理啊。
朝廷不過是一群凡人的組織,皇帝算什麼東西?隨便一個元嬰修士就能捏死他。所以,修士為何要理會朝廷命令?就該是這朝廷聽他們的。
這一切邏輯都沒有問題,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每項決定提出時大家都認為是正確的,最後的北方聯盟卻成了這個模樣。
幽閑焦明也不知到底是從何時開始出問題,他只知到了自己這一代已經是騎虎難下的局面了。北方五派佔據了大片領地,要管理領地就需要人手,這些擴招的新弟子大多沒有家世,對修仙也沒什麼概念,成為修士也就是為了改善自己生活。既是如此,便免不了貪戀凡塵名利。
在這世上,沒有好處誰會為你辦事?各派對新弟子也不好太過約束,一來二去,這些人就把原本對凡間物品毫無興趣的修真世家也拖下了水。
如今面對鶴五奇的問題,幽閑焦明也覺不能再瞞著他了,只悠悠嘆道:“本家自然用不上,但分家修為不高的管事很喜歡這些東西,為我們辦事的人,也不好虧待他們。”
理是這個理,但鶴五奇總覺有問題,仔細對比南北差別,這便抱怨道:“東靈劍閣就那幾座山,天嶺宗也只佔了一座城,和他們比,咱們家的人也太多了些。”
“各派都在擴大規模招收新弟子,若我們只守著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任他們發展,只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從北方五派除名。”
他隨口的一句話倒是說在了點子上,幽閑焦明聞言便是若有所思。
是這樣的,人太多,過猶不及,這才是北方的問題所在。古時候,一個大門派也就幾百人,自然怎麼奢侈生活都行。到了現在,北方各派弟子都是數以萬計,修士變多了,資源不夠分了,於是新晉修士只能和凡人搶。
凡人之間更是如此,修士的家人免稅免供賦,在這樣的環境下,辛勤耕作認真經商還不如生個有天賦的孩子,因此,平民家庭都是盡可能多生子,也只願意把女兒嫁給修士,就算只是侍妾也甘之如飴。土地和糧食本就不多,家中又不斷有新生兒出現,自然過得越發困難,賣子賣女的情況更是屢見不鮮。
修士打破了貴族專權的制度,卻建立了一個更為糟糕的強者為尊制度。人人都有可能生出有修仙天賦的孩子,只要有機會做人上人,誰還願意留在底層?費了那麼多心思成了修士,他們不撈回個本來又怎會收手?
修士的普及勾起了所有人的慾望,而人的貪欲,便是世上最可怕的瘟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