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值秋末冬初, 過不了多久北方就會迎來第一場雪。雪衣天城與天嶺宗外圍領地只相隔百裡, 然而,就這禦劍頃刻就能到達的距離,彼此風格卻是大不相同。巍峨城牆將所有小橋流水都隔絕在外,就算站在城頭遠遠還能望見青山秀水, 留在眼前的卻只有遍地蘆花和那已被馴服得宛如死水的護城河。
釋英記得, 自己十四年前來到此地時也是這樣的季節。那時, 南北之間雖對立,卻還沒有到這樣完全斷絕聯系的地步。南方各派聽聞北方聯盟為瘟疫廣招天下醫修, 雖幸災樂禍, 到底也派出了五名頂級醫修前去支援。
天嶺宗芸香聖手、禦劍山莊二莊主雲倒仙、落霞派南宮散人、道印門遊方郎中、還有東靈劍閣青囊長老釋英。他們五人本該在雪衣天城會面一同進城, 雲倒仙卻因家事遲到,四人顧及病情緊急便沒有再等, 立刻匆匆入城趕往越京。
來時, 他們是為北方救急的英雄,騎兵恭敬護送,百姓夾道歡迎, 所過之處全是充滿騏驥與崇敬的視線。誰能料到, 待到返程, 只剩下一個釋英宛如邪魔一般被滿城追趕,帶著一片腥風血雨回到故土。
如今想來,只怕雲中行早就知道瘟疫的蹊蹺,所以才刻意留下雲倒仙讓她別去沾染那些髒東西;芸香聖手作為軒齊子妻室,也不可能對此事毫不知情;至於剩下兩人是否也與淨世宗有所聯系, 釋英已不願去想。若這三人明知北方發生了什麼,入城時與他討論的醫者仁心便全都成了笑話。
他當年是信這些話的,而且發自內心地認為醫修舍棄追求武力的機會而專研醫道,是值得尊敬的人。這件事隱藏了太多東西,每挖出一點就讓他的心又涼了幾分,只有顧餘生還能讓他感到暖意。這個徒弟是他唯一的收獲了,只有看著顧餘生安好,他才告訴自己,至少當年承受的一切不是毫無價值。
一入夜世界便滿是霜寒,狂風吹得遍地蘆花瑟瑟發抖,觀戰眾人已齊聚城牆之下,元如雖知顧餘生性情,看著面沉似水的釋英,仍是忍不住擔憂道:“師叔,對手可是北方頂尖修士,顧師弟行不行啊?”
中秋之後的月仍是略為殘缺的圓,此時顧餘生一襲青衣持劍而立,牧白衣滿身蒼白含笑相迎,氣氛看似平和,釋英卻知二人隱藏在平靜面孔下的肅然殺機。顧餘生前世已與牧白衣戰過一次,釋英不擔心輸贏,不過,那一戰顧餘生回來後便中了淨世之毒,只怕白巫還有一些特殊的手段。
釋英低頭看了眼自己胸膛,默默盤算著取心髒該從何處下刀,此時只對同門安撫道:“他是我唯一的指望,不會拿自己冒險。”
此戰結果至關重要,姬歲本在認真觀察二人,聞言也配合道:“雪衣天城封住了天地靈氣,單比近戰,劍修不會懼怕任何人。”
在這城牆之上誰也不能用術法,二人交戰只能如尋常武夫以近身戰定勝負。牧白衣以羌笛做武器,能用真氣自然是音波殺人如無形,單論近戰卻遠不如刀劍鋒利。
此地按理說是顧餘生優勢極大,然而出乎預料的是牧白衣竟拿出了一柄火紋長劍。修士都有其趁手的兵器,一個音修和劍修比劍,此舉看似送死,卻讓牧海燈神色瞬間嚴肅起來。
他手指有些不安地摩擦著酒壺,似是想起了不好的回憶,只低聲道:“牧白衣喜歡看我絕望的樣子,所以,我學劍,他身為音修偏就棄笛不用,只以劍術擊敗我。這個人瘋起來非常可怕,但願顧師弟沒有小看他。”
射天峰乃劍修最強戰力,牧海燈更是當代射天峰弟子之首,牧白衣能擊敗他,只怕也是個劍術超絕的人物。只是,費盡心力去學另一門功夫,為的只是給兒子製造心理陰影,這位白巫也真是貨真價實的變態。
“你很聰明,想到了用湮靈的特性抹去你我修為差距,可惜,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劍修擅近戰,難道我常年徵戰的雪衣天城就不擅長嗎?”
就在眾人默嘆牧海燈攤上這麼個爹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黴時,被腹誹的牧白衣卻還是一副慈善隨和的模樣。他語畢,見顧餘生仍是不主動出手,嗤笑一聲,這便將劍出了鞘,劍花一點率先出招。
牧白衣此劍極快,明明不能動用真氣,僅憑肉體強度竟生生舞出數道殘影,劍身火紋於月色下熠熠生輝,顧餘生一抬眼,便是火樹銀花撲面而來。
劍修都是用劍的行家,只一招便知牧海燈說得不假,這樣行雲流水的劍式,若無多年苦功絕不可能練就,就算在東靈劍閣也算得上是個中翹楚。
劍神一生窺盡天下劍訣,作戰卻只用自己最為熟悉的簡單招式,如今面對牧白衣如夢似幻不知虛實的劍勢,顧餘生的反應很簡單,寒眸一瞥,拾花劍一橫,是為劍神訣唯一的防禦招式——擋。
敵人進攻怎麼辦?擋住就好了。
這就是風奕簡單直接的思維,然而,擋劍誰都知道,劍神之所以無敵於天下,正是因為他的眼睛永遠能夠判斷出敵人的招式落於何處,任對方招式如何花俏,真正的殺招永遠都是被拾花劍恰好阻擋,連靠近其主一絲頭發的機會都沒有。
牧白衣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東靈劍閣繼承人也存了幾分試探之意,他百年前就成了白巫,自認天下劍招都逃不過自己眼睛,可顧餘生這手段卻讓他完全看不出來歷。他就是隨意抽劍一擋,然後二者的劍就剛好碰在了一處,在外人看來,這簡直就像是牧白衣自己朝劍上去刺,故意不想傷著對手一般。
這場景頓時讓雪衣天城弟子高呼城主仁義,牧白衣卻知自己根本沒有留手,是這小子太過詭異。從他劍起的那一刻,顧餘生就知道他的劍會落在何處,這樣的眼力就算是成名百年的劍修都不可能做到,他一個二十多歲的小孩子,怎麼會具備這樣身經百戰的反應能力?
牧白衣不信邪,又以三招試探,其一是千年前皇宮影衛專司暗殺的杯弓蛇影劍,正面看似殺機無限,真正殺招卻是隱藏於劍鋒中的一道暗勁,一旦中招便是筋脈盡毀再無還手之力。
其二為北方無名氏所創劈山劍,此人本是山野樵夫,生來只會一招劍術,但僅憑這一招就戰遍修士聞名天下。此劍大開大合,以千鈞之勢強逼對手正面相抗,若氣勢不敵,就是心神俱損的下場。
而第三劍,則是東靈劍閣珍藏的煙火劍第三式——銀波千垂柳,此劍虛實相生,將殘影運用到了極致,莫說分清真偽,只那漫天劍光就足以令人眼花繚亂。看似華而無實,實則步步殺機,漏了一劍便只有身首異處。
牧白衣的見識果然厲害,一出手就是囊括南北涵蓋古今,然而,就這圍觀者都認不全的招式,卻都毫無例外地被顧餘生輕松接下,所用之招,還是那樸實簡單,連三歲頑童用樹枝打架都能自發領悟的——擋。
怪,太怪,這小子絕非池中物!
這一刻,牧白衣終於體驗到了過去與風奕對戰之人的迷茫。他不相信世人會有這樣可怕的年輕人,就算是淨世聖徒,所繼承的也只是過去強者的修為,一旦不能使用真氣,論見識、經驗、博弈心態都不可能與長輩修士分庭抗禮,更別提如顧餘生這般將他招招窺破。
他能夠清晰感知到,此時與自己對劍的根本不是什麼初出茅廬的青年劍修,而是身經百戰熟悉天下劍術的前輩修士,就算有數百年修為也絲毫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