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64 她知道自己賭對了。
炎炎夏日, 晶瑩的泉水自雕花石檻中湧出,水質清透澄澈,謝隨信步走去以手捧水嘗之, 果然味甘如醴酒。泉水旁一座高約一丈的石碑, 正是素有“天下第一正書”之稱的《九成宮醴泉銘》。
謝隨自幼受謝玄影響,在書法上頗有造詣,路上無意聽馮妙瑜提及此處有歐陽詢的真跡,便打定了主意要前來觀摩。
唐遠志本是要一起來的, 誰知那家夥正午席上吃多了冰水腸胃不適,謝隨便只好自己一個人來了。
帝王行宮, 這可不是想來就能來的地方。謝隨正仰頭細細欣賞著,有人影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背後不遠處。停步,靜靜地望著他的背影, 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個“一”字。燻風撩起幾片朱紅的衣袂, 豔煞榴花。
“謝公子?”阿蠻說。
謝隨循聲扭頭望去,阿蠻一見到那張臉, 頓時狂喜。方才隔著紗帳她看不清楚人臉,不過能瞧個大概的身形,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跟了出來——沒想到真的是他!
不遠處遙遙走過來兩個宮人。
阿蠻偏頭輕輕“嘖”了一聲,大步上前,一把將謝隨拉到了石碑後面,“你知道我兄長的下落是不是?你肯定知道——”
聲音似乎有些大了, 那兩個宮人停下了腳步。
萬俟聞的妹妹, 萬俟滿。
謝隨很快反應過來, 微微皺眉,心道一聲:“麻煩。”沒想到把林修遠迷得神魂顛倒的蠻族女子竟然是她。想來林修遠能以少勝多,那般順利地擊潰一向驍勇善戰的青躂部, 這背後也少不了她的功勞吧。
阿蠻知道自己有些太激動了,很快平複了一下心情,又強忍著噴湧的情緒壓了聲又道:“別以為我不清楚,謝公子,你可是藉著互商的名義在我們那裡安插了不少探子,你肯定知道點什麼!我兄長現在在哪裡?”
安插幾個探子算什麼,謝隨一臉平靜,說得好像萬俟聞就沒有借機往他這邊送探子一樣。他送去的探子在蠻族內鬥中折損大半,剩下的那幾個如今也是斷了線的風箏。
萬俟聞如今在哪裡,是生是死,恐怕只有老天爺才知道了。
“你快說呀!我兄長呢?”
謝隨垂眸,慢條斯理地撥開她的手,像拂去袖上的一粒微塵。
他知道萬俟聞的下落也好,不知道也罷,憑什麼要告訴她?巫陽已是日暮窮途,一個空有架子的公主,幫她非但沒有好處,還會給自己惹來麻煩。若是萬俟聞活著,他們一部倒還有東山再起的指望,只是照眼下的情況來看,萬俟聞大概是死了。
謝隨很快權衡了利弊。
沒必要扯上關系。
謝隨淡淡道:“姑娘在說什麼,本官怎麼一句也聽不明白。姑娘恐怕是認錯了人罷。”
阿蠻呆住了。
“你不是兄長的朋友嗎?”她問。
謝隨不語。
“你可知道我兄長為了你們付出了多少?要把馬匹、刀劍運送出去,還是送給你們中原人——你可知道兄長為了說服族中長老們費了多大的功夫!你怎麼能這樣對他?”她又問。
謝隨溫和笑笑,那眼神卻是平靜而又冰冷的。
他才入仕不久便能入門下省官居五品,多少人一輩子也夠不到的位子,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機緣巧合,但他也不是單單就靠著運氣坐穩了這個位子的。同樣世家出生,同樣是王大人門生,那唐遠志可是熬了十多年才熬到了六品——但凡他心性稍弱一點,不夠果決,不夠狠辣,又誰會在意他這樣一個落魄無依的世家子?就是去親戚屋簷下借住一晚都要遭人家白眼的。
這些事情上面,他向來是很清醒,甚至是不近人情的。
“那你以為,我要瞞住朝廷上下給你們送糧就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了?”
倒賣糧草,囤積兵馬,勾結外寇。無論哪一條單拉出來都是決不待時的重罪,一旦訊息走漏就是腦袋落地,誰也救不了他。但這樣的付出是有回報的,對雙方都是……不過是各有所圖,互利共贏而已。有買有賣,誰又比誰更高貴了。
謝隨這才輕飄飄掃她一眼。
鴛鴦纏枝蓮鎏金三角釵,外環四對八隻石榴紋金銀簪釵,頸間金串珠上墜著的紅寶石比人的拇指指甲蓋還要大,價值不菲。西境到盛京一路上風塵碌碌,他方才在席間見林修遠一臉疲態,而她的氣色卻是極好的,想來這一路上林修遠待她當真不賴。
對那個頭腦簡單的武蠻子來說,真是難得了。謝隨在心裡淡淡地想,某種意義來說是個好命的,國破家亡,飄零至此,卻還是有人願意好生寵著護著的。
“你就算知道了你兄長的下落又能怎樣?”
她已經借林修遠之手把青躂部打了個落花流水,俘虜近萬人,這仇也算是報了。如今南安侯雖然不同意,但聽說林修遠已經預備著直接上書奏請皇上為兩人賜婚了。林修遠有軍功在身,不過是想娶個不知道來頭的蠻族姑娘,南安侯就這麼一個寶貝獨子,南安侯鬆口是早晚的事。
她成為大梁正兒八經的世子夫人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若我兄長還活著,我自然是要去找他,和他一起為父王母後報仇。若他死了,那我便殺光青躂部最後一個人為他們陪葬。”阿蠻說。
謝隨沉默了片刻。
“看在故人的份上,我便真心奉勸你一句,”謝隨說,“既僥幸撿回了一條性命,改了頭,換了面,你若還愛惜這條性命,那些舊事,國仇家恨還是忘了的好。入鄉隨俗,好好活著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