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灰一聽這倒象是些跑江湖的話,現在哪還有人這樣說話?不由得更加奇怪了,便又問道:“看您老說話不俗,腿腳也挺利索的,但走在破磚爛瓦的廢墟裡,就不怕崴了腳、迷了路?”
趙老憋聽出對方話裡有話,但他似乎不太相信這些話能從司馬灰的嘴裡說出,他也是有意試探,就把腳按前後叉開,站了個不丁不八的步子,答道:“咱這腳底板兒厚實,站得牢,踏得穩,走路走的是逍遙快活步。”
二人之間的這番對答,全都合著《江湖海底眼》裡的暗語,把一旁的羅大舌頭聽得暈頭轉向,但趙老憋和司馬灰卻都已暗中有了些分寸,各自不敢小覷了對方。
那趙老憋似乎沒有任何要走的意思,他說赤日炎炎,路上走得又乏又渴,想跟二位“團頭”借個地方歇歇腳,再討口水喝,他嘴上這麼說著,也沒等任何人答應,就自己蹲到了棚子跟前。
司馬灰想看看此人到底想做什麼,所以並未推阻,還遞給趙老憋一個海碗,裡面是早上新沏的“老蔭茶”。
趙老憋說了個“謝”字,接過碗來一口氣喝個淨,把碗底朝天一亮,贊道:“還是這生了茶蟲的老蔭茶最解渴。”說完就掏出煙袋鍋來,在地上磕了幾磕,又填滿煙絲,劃根火柴點燃了,叭噠叭噠地抽個不停,還沒話找話的跟司馬灰和羅大海聊了幾句,最後總算將話頭繞到了正題。
這個趙老憋自稱早年間跑江湖謀生,熟悉人情世故,現在跟城裡有些特殊渠道,不僅能走後門,而且還可以在黑市上搞到許多好東西。經過剛才的交談,他發現司馬灰年紀雖輕,卻頗懂些昔時規矩,想必也是從舊姓人家裡出來的,很是難得。俗話說得好“光頭的進廟、戴帽的歸班”,這內行人碰上內行人,就算是進家了,所以他願意讓司馬灰和羅大海跟著自己沾點光。
趙老憋說著話,就像變戲法似的,從他那個破麻袋裡,翻出三條高階香煙來,嘻皮笑臉地擺到地上。
羅大海家裡底子深,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一看就知道這種煙是僅限於供應高階幹部的,普通老百姓根本見不到,即使在黑市上也不好找,有錢都難買。這家夥出手不凡,一亮就是三條,羅大舌頭頓時雙眼冒光,忙伸手去拿,嘴裡還說:“咱今天畢竟是萍水相逢,頭一回見面您老就這麼大方,真讓我們受之有愧,您是哪個單位的?回頭我們一定要寫封表揚信,感謝您對我們慷慨無私的援助。”
趙老憋攔住羅大海剛伸到香煙上的手:“且慢,俺這東西也來得不易,但不管咋個說,咱爺們兒能見著都是有緣,今後就交成個朋友來往,彼此之間互通有無。兩位團頭,你們看看,能不能讓俺用這三條好煙,換你們棚子裡的一件……一件東西?”
羅大海哈哈一笑:“老趙啊老趙,不瞞你說,我們兄弟現在可真是‘黃鼠狼子被人剁掉了尾巴尖兒——周身上下再沒半根值錢的毛’,只要你不嫌棄我們棚屋裡這堆破爛,看什麼東西合適就盡管拿走。”
司馬灰見此情形,不禁暗暗稱奇,雖然也想留下那三條香煙,但他頭腦還算比較清醒,在旁攔住趙老憋說:“先別急著成交,你得先說清楚了,到底想換棚屋裡的哪件東西。”
趙老憋似是急不可耐,他眼珠子一轉,又從麻袋裡摸出一大包鹵豬耳朵,還有四聽牛肉罐頭,都堆在地下說道:“究竟想換哪件東西,還得進棚去挑挑看看才知道。但俺趙老憋也提前把話撂在這,這些個吃的和紙煙,僅換一樣就夠了,絕不多拿。”
司馬灰已看出趙老憋大有勢在必得之意,哪還沒到哪呢,他就自己主動把籌碼越開越高,有道是“一趕三不買,一趕三不賣,上趕著的,從來不是買賣”,肯用這麼多緊俏稀缺貨品來換的,絕非等閑之物,怎能輕易答允。
並且司馬灰還想起一件事情,他當初在北邊,曾聽過“蠻子憋寶”的傳說,凡是風水好的地方,都有寶物埋藏,那可全是天地造化的奇珍異寶,暗中受鬼神所護。倘若隨便觸動,難免要招災惹禍,必須以奇門古術攝之,才能到手。所以對外從不能說是盜寶、掘藏,而是要說“憋寶”。
據說“憋寶”之術起源於江西地區,想學這套本事,必須是由小練起,打嬰兒剛一降生落地,就得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窨子裡,等到一百天頭上才抱出來,從此這孩子的眼力就異於常人,能夠無寶不識,他們管這叫“開地眼”,至於此類傳說的真假,外人就難以得知了。
司馬灰見這趙老憋的裝扮和舉動格外奇特,顯得神秘莫測,與聽過的種種傳說不謀而合,看來多半就是個身懷憋寶異術的奇人。只不過自己居住的這座棚屋裡,箸長碗短,桌椅板凳都不完整,全然不似過日子的人家模樣。也確如羅大海先前所言,棚內連個囫圇的茶碗也找不出一隻,哪裡會有什麼寶物?趙老憋想要的到底是件什麼東西?何況他初來乍道,又是如何發現此地藏著珍異之物?
正當司馬灰鬍亂猜測之際,趙老憋早把腦袋探到棚內,盯住了一個木頭樁子。那是個古舊糟腐的屠案,平時被用來切肉剁菜,油膩腌臢,十分的腥穢,毫不起眼。誰知趙老憋卻偏偏看中了此物,貪婪的目光落在其上,再也移不開來。
第二話 憋寶
司馬灰見那趙老憋行事格外出人意料,竟然願意拿值錢的香煙和罐頭,換取一個汙糟腐舊的屠肉案板,愈發覺得此事不同尋常了。
黑屋廢墟裡到處都是無主之物,誰撿到就是誰的了,棚中這塊屠案,本是一段通體的朽木樁子,約有一抱多粗,周圍用三道麻繩箍住,常年被血汙油膩浸潤,木案的顏色早已變了,被撿來後就當作菜板使用,現在沒人知道它的具體來歷,但看起來除了使用的年頭非常多之外,也別無它異。平白無故的,怎會有人看上此物?
司馬灰一尋思:“這肉案肯定是個什麼寶物,我倘若此時被蠅頭小利所動,輕易將它換給了趙老憋,不管換多少東西都是吃虧,得先找些藉口顯得奇貨可居。”於是他順口胡說:“老趙師傅,你有所不知,其實我們家本是在北京城裡開肉鋪的,專以屠豬宰羊為業,這朽木案板雖然普通,卻是家裡留下來傳輩兒的東西,不僅我用著十分順手,而且‘見鞍思馬、睹物思人’,一看見它就想起我們家去世多年的老太爺來了。那還要追述到光緒年間,義和團圍攻東郊民巷,引來八國聯軍打進了北京城,這夥洋鬼子都是蠻夷化外之地來的,哪有半個好鳥啊,到了咱中國自然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打瞎子、罵聾子、踢寡婦門、挖絕戶墳、專揍沒主兒的狗,你就數吧,凡是缺德的事,沒有他們幹不出來的,結果一路就搶到我們家來了,幾個洋兵瞅見我們家養的大花貓不錯,就想搶回去獻給他們的女王陛下,惹得我們家老太爺是沖冠一怒,說想當初慈禧太後老佛爺看中了我們家這只貓,拿仨格格來換,都沒捨得給她,你們那位番邦老孃們兒又算老幾?他盛怒之下,就跑到街上就去扶清滅洋去了,抱著塊屠肉案子見著外國人就砸,僅在這塊木頭板子底下,也不知放翻了多少洋兵洋將。後來傳到我爹那輩兒,落在江西參加了工農紅軍,一直將它保留至今。在別人眼裡也許這木頭疙瘩不值什麼,但對我來說,它簡直就是我們家經歷中國近代革命史的見證,是個割捨不開的念想,每天擺在眼前早請示晚彙報,看不見它我就心裡發慌,連北在哪邊都找不著了,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倘若三日不見,著急上火那還都是輕的,我說這些話可沒有半句虛言,掉地上能摔八瓣,你要是不信,就找塊豆付來,我一腦袋撞出腦漿子來給你瞧瞧。”
羅大舌頭在旁聽得好笑,也趁機跟著起鬨抬價,躥叨趙老憋最少再拿三條高階香煙出來,才能將東西換走。
趙老憋聞言目瞪口呆,還以為是自己走眼了,他又盯著屠板納納地看了半晌,搖了搖頭表示不信,並且抖開麻袋讓那二人看看,裡邊已經沒有值錢的東西了:“不可能再給你們加碼了。”
司馬灰見事已至此,索性就把話挑明瞭:“咱是水賊碰上了鑽艙的,還使什麼狗刨兒啊?幹脆就誰都別糊弄誰了。你這套我們全懂,以前沒少見識過,說話也不用藏著掖著再兜圈子了。我們早就看出來你趙老憋是個憋寶的,否則哪有好端端的活人,會在自己脖子上掛串打狗餅。”
“打狗餅”這東西,是種藥餅子,可以用來驅趕貓狗。在早年間,農村死了人,停屍的時候,往往會給屍體頸中掛上這麼一串,以防餓狗啃壞了屍首,或是野貓爬過來讓死人乍了屍。憋寶的人常在深山老林或荒墳野地裡出沒,為了驅避毒蛇和野獸,也都有攜帶“打狗餅”的習慣。
趙老憋也看出這司馬灰雖然不過十五六歲,卻是個鬼靈精,知道的事也多,輕易唬不住他,但絕沒料到這小子竟能窺破自己行藏,不禁暗自吃了一驚,佩服地說:“這位團頭好眼力,想不到現在這年月,還會有人知道咱憋寶的行當。”
事到如今,趙老憋也只好坦言相告,承認自己確實是憋寶的,今天也是撞大運,無意間在黑屋廢墟發現了這塊屠案,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廢功夫”。最後他告訴司馬灰和羅大海:“咱爺們兒當著真人不說假話,有啥說啥,你們這塊屠肉的舊木頭案子,確實是個罕見之物,但這天下雖大,除了俺趙老憋之外,卻再沒有第二個人還能識貨。今天時候不早了,咱們先就此別過,你們二人好好合計合計。既然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俺也就不能讓你們太吃虧,俺在城裡還藏著一件好東西,明天也帶過來。你們到時候要是認準了還不肯換,俺也就別無二話了,抬腿就走,走了就再也不回來了,有句老話咋個說的來著?‘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到時候你們倆別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