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話 黑屋
正如司馬灰經常所說的一句話:“倒黴——是一種永遠都不會錯過的運氣。”
十五歲那年,司馬灰的父母都被打成了右派,先後在學習班裡因病去世,走得匆忙,甚至連句話也沒來得及交代。當時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告訴司馬灰應該去哪上學、到哪裡吃飯,也沒人理會他是死是活,等到把家中能夠變賣的東西都賣光了,從裡到外再也一無所有,才知道今後只能靠自己了。他為了找條活路,只好跑到以前連做夢也夢不到的“黑屋”去謀生。
“黑屋”並不是一間黑色的房屋,而是遠郊一個小鎮的別名,鎮子恰好位於兩片禿山夾襠,風不調雨不順,人窮地瘦,非常偏僻。戰爭時期,這裡曾經遭受過飛機轟炸,隨後又發生了一場大火,房倒屋塌,遍地狼籍,濃烈的硝煙把殘垣斷壁都燻黑了,所以當地人以“黑屋”相稱。
直至十年動亂,“黑屋”地區也未得到重建,這麼多年以來,從沒有任何正式居民回來居住。但是由於黑屋廢墟當中有條鐵路貫穿,每天都有數趟運送貨物的火車經過,所以吃鐵道的人多來投奔此處,久而久之,就逐漸演變成了社會底層人口的聚集之地。
當然這裡邊免不了是龍蛇混雜、泥沙俱下。其中包括了“無家可歸的孤兒、四處流浪的拾荒者、從鄉下跑到城市裡的農民、在鐵道上撿煤渣的、在江邊碼頭上抗大包的、賣烤甘薯的”,甚至還有“受不了在邊遠地區插隊之苦,私自逃回來的知識青年”。
他們在“黑屋”裡結成幫派,大多依靠掏窯挖洞,以及在黑市上做些小買賣為生,沒有正經職業,當然其中也不乏擰門撬鎖、扒火車的賊偷,更有“平地摳餅、抄手拿傭”的地痞無賴。
在“黑屋”地區出沒之輩,幾乎都是被排斥在社會體系以外的人,政府不讓做的事情他們全做,但是外界正進行得轟轟烈烈的政治鬥爭,卻始終與此地絕緣,就連帖大字報的都不到這裡來。每當有外人來驅趕搜查之時,黑屋幫便一鬨而散,等到風聲過去了,便又會重新聚集。各方勢力都對他們無可奈何,只好對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再說只要別捅出大漏子來,誰又會去理會這些被拋棄在城市邊緣的“社會渣子”。
司馬灰所在的團夥裡,都是一群年齡在十四五歲左右的半大孩子,其中有男有女,他們大部分都是父母受到沖擊的右派子女,當兵插隊都還不夠年齡,在社會上東遊西蕩,即沒工作也沒學上,更找不到親戚朋友可以投奔,真可以說是“姥姥不疼舅舅不愛,仗母娘見了踹三腳,連狗都嫌。”
這群半大的孩子,雖然有些人可以領到生活費,但那點錢根本不敷使用,求生的本能迫使他們組成團夥殺向社會,因為時下流行的口號是“毛澤東思想如同春風吹遍大地”,故此號稱“春風戰鬥團”,並且都在毛主席像前莊嚴地發了誓:“今後要團結起來,同甘共苦幹革命”。事實上只不過是以此為藉口,明目張膽地到處搗亂、惹禍,攪得一個地方上雞犬不寧,城裡的革命群眾見了他們,沒有一個不相罵的。
“春風戰鬥團”的性質,有幾分近似於歷史上盤據在英國霧都倫敦的“童黨”,成員年齡普遍偏低,並且都對社會具有一定的危害性質。最後這夥“春風戰鬥團”在城裡混不下去了,於是便成群結隊地流躥到“黑屋”附近,先後與地痞們打了幾場群架,雖然吃了不小的虧,但所謂“不打不成交”,最後雙方竟奇跡般地達成了諒解和共識,經過反複談判磋商,終於明確劃分出各自的地盤,混亂的局面暫時穩定了下來。
司馬灰在“春風戰鬥團”中,有個最要好的朋友,名叫羅大海,也是一身英武氣質,其父羅萬山是個從軍隊轉業到地方法院工作的幹部,後來由於工作調動,舉家從東北遷到湖南。砸爛工檢法的時候,羅萬山被押去蹲了牛棚,剩下羅大海舉目無親,只得混跡街頭。這小子仗著體格魁梧,相貌堂堂,身高和體力都超出同齡人許多,又愛管閑事,專愛打抱不平,所以在同夥中很有號召力。只是他小時候在東北把嘴凍壞了,造成說起話來口齒不太清楚,可偏偏話多,因此得了個綽號“羅大舌頭”。
由於司馬灰自幼拜過“文武先生”,學了些綠林本事在身,他不僅身手敏捷利落,膽色出眾,而且能言善道,又懂得解放前那套江湖辭令,知道“行幫各派,義氣為先”。佔據在黑屋地區的市井之徒中,有不少從舊社會走過來的人,只有司馬灰才能與他們搭得上話。所以司馬灰和羅大海就成了“春風團”的首領,帶領著數以百計的少年男女,整天在廢墟鐵道旁呼嘯來去,席捲城郊,猶如一股驟起的颶風。
“春風團”雖然與“黑屋幫”商量好了以鐵道為界,互不相侵,但羅大海等人的生存問題,並未就此得以解決,他們自居身份,絕不甘心去鐵路上拾煤渣,或是從事下等的體力勞動。幸好司馬灰心眼多,腦子來得快,還是由他想了個點子,他讓眾人將家裡剩下的家式都搬回來,納入棚屋臨建,以此作為活動的據點,並且讓年紀小的孩子們利用家庭背景之便,回到各自所屬的機關食堂“順手牽羊”。這是個苦肉計,即使被人發現了也不要緊,因為派出去的都是十來歲的孩子,工作人員又大都與其父母是相識的同事,誰也不能忍心去抓他們,多半還會把自己打來的飯菜分給這些小孩。
如此試了幾天,各個食堂果然都肯把剩飯留給這些孩子,司馬灰見此計可行,就在破牆根裡搭了幾個爐灶,並偷來幾口大鍋,食物不夠的時候就再加些爛菜葉子,幹的上屜蒸,稀的下鍋煮,混成大雜燴。因為裡邊包括了諸多食堂不同口味的殘羹剩飯,燉熱了之後倒也香氣四溢,所以美其名曰“六國飯店”。
不過司馬灰等人可不想吃這種東西,而是轉賣給鐵道另一邊的“黑屋幫”,那些人都是常年累月從事著極其繁重的體力勞動,肚子裡沒什麼油水,而且這輩子從來就沒吃過機關大院食堂,看見“六國飯店”的鍋子裡食物豐富,漂著一層油花,遠比自己的夥食強過許多,便肯紛紛掏腰包買上一大碗,連幹帶稀吃得就別提有多香了,沒錢的則用東西作為交換,司馬灰發明的“六國飯店”,每天都要賣個鍋底朝天,供不應求。
他們的這一舉動,極大緩解了鐵道分界線兩側的相互敵視情緒,而且也得以獲取利潤囤積物資,維持自己這夥人的生活所需。
如此過完了整個春天,白晝越來越長,轉眼間就進入了酷暑季節。這些日子以來,始終沒有降雨,驕陽似火,風幹物燥。快到中午的時候,也是黑屋地區一天裡最清靜的時候,大多數人都去幹活掙飯了,只有幾個女孩子,在忙碌著拾柴燒水,準備煮些昨天的剩飯,給留下來的人吃。
當天早上,羅大海在野地中佈下繩套,套到了一頭拱地亂撞的半大野豬,帶回黑屋裡宰了,開膛扒皮,收拾了下水,全都血淋淋地用鈎子釣住,剁下來的豬頭順手扔在了木板子上,準備晚上燒鍋肉給大夥改善夥食,等中午忙活完了,就坐在木棚前的青石板上歇息乘涼。
這會兒“羅大舌頭”早已熱得汗流浹背,但仍然歪扣著一頂搶來的破軍帽捨不得摘下來,嘴裡叼著跟煙卷,一邊抽煙一邊對司馬灰誇誇其談,話題無非就是等他爹官複原職重新參加工作之後,他要如何收拾當初給他老羅家帖大字報的那些雜碎。
司馬灰雖然年紀不大,但是經歷的坎坷已不算少,使得他對社會的逆反心理格外嚴重,對此早已不抱任何希望,只是順口答音,跟羅大海有一句沒一句的閑扯。
正這時,就見由大路口走來一個老頭。司馬灰耳目敏銳,有什麼風吹草動都躲不開他,稍加打量,就覺得來人有些古怪。
再仔細一看,只見那老頭是個拾破爛的打扮,顯得土裡土氣,而且十分面生,應該是從黑屋廢墟外面來的,看樣子大約有五十多歲的年紀,小個兒不高,生得賊眉鼠眼,嘴邊留著狗油胡,脖子上掛了串打狗餅,頭上頂著八塊瓦的一頂破帽子,手裡拎把糞叉子,肩上還背了個鼓鼓囊囊的麻布大口袋,身穿老皮襖,前襟繫著一排疙瘩栓,長褲子長襖,腳蹬一雙踢死牛的厚底黑布鞋,鞋口露著白襪邊。眼下正是驕陽似火的三伏天,看他這身不知冷熱的打扮也是反常。
那拾荒的老頭,兩眼賊溜溜地在街上東瞧西看,等走到司馬灰所在的木棚前,忽然停下了腳步,假意蹲下來提鞋,同時伸頭探腦地向棚內張望。
他這舉動瞞得過旁人,卻瞞不過司馬灰。司馬灰見此人的行為和打扮全都十分詭異,立刻警覺其來,同時開口問了一句:“看爺們兒臉生,是打哪來的?”
那拾荒的老頭聞言趕忙站直了身子,他拿眼角一掃,已看出司馬灰和羅大海是這片廢墟棚屋裡的團頭,馬上咧著嘴擠了些笑在老臉上,對二人說道:“爺們兒可不敢當,俺姓趙,老家是關東的,從來也沒個大號,相識的都管俺叫趙老憋,解放前流落到此,這些年就城裡城外混跡各處,靠著撿荒拾茅籃度日。今天來到貴寶地,是想在黑市上換些生活必需品。”
司馬灰聽他說得還算通明,心中卻並未減輕戒備之意,再次盤問趙老憋道:“趙師傅穿的這叫什麼?大熱的天,你就不怕捂壞了身子?”
趙老憋微微一怔,隨即答道:“你們後生不懂,咱穿的這是英雄如意氅,四通八達,到處有風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