寰宇上下,自分三界,若非神通非凡,總是無法撈過界的,而三界之外,實則還有一界,但茫茫眾生大多不知,天上地下有稱那是三界容不下的罪人放逐之地,也有一種說法,道那是與世無爭的桃源仙境,因此這一本無名的旮旯界,便有了一個頗為雅緻的名諱——逍遙。
逍遙界說大不大,只一條直通東西的長街,西止於界神逍遙的宅子,東則通向凡間。說小又不小,長街南北皆是望不到邊界的浩瀚花海,北邊是火燒般的曼珠沙華,渡盡了,便是幽冥界;南邊是被雪般的曼陀羅華,徜完了,即是天神界。
連雲閣坐落在這條街上正中,是除了逍遙樓,界裡最高的樓宇,外頭看來雕樑畫棟,氣派無比,屋脊簷邊無不繪滿繁複的紋路,走進才知,裡頭既沒有佳餚美酒,更沒有歌舞昇平,不過是歪歪曲曲的一條窄道——偌大的四層高樓裡,除了頂層被分割,留下一條迴旋而上的木樓道,其餘空處,全堆滿了玄鐵籠子,有大有小,欄杆空隙裡黑峻峻的,什麼也看不清。
蒼碧就住在地板下貼著黑鐵籠的四樓,凡間都說四是個晦氣的數字,但逍遙界中大多非人,亦難觀生死,誰也不在意這些,除了連雲。在蒼碧脫口而出“四樓”的時候,連雲硬生生的回道:“是觀雪樓。”
可惜逍遙界不辨日月晴雨,更無四時更替,最多也只有黑白交替的天色以示日夜,蒼碧住了數百年,也沒見過一片雪,然而,今日,他竟見著了。
蒼碧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就是分迎面飄下的細雪,落在臉上,身上,一點不涼,甚至帶著分溫潤的暖意,觸及也沒有化水,而是消散成了熒光,定睛一看才發現,那不是雪,是由半空中浮著的一把逐漸化去的白色匕首落下的。
珉玉匕首彷彿被無形的手揉碎,粉末洋洋灑灑落了蒼碧一身,待完全消逝,那些“白雪”傾數滲透進他體內。
蒼碧徹底清醒了。
“這是……”他側頭看去,熟悉的鵝黃色絲縧垂在床頭,再往遠看些,妝鏡、桌椅上都鋪著層淡雅的黃,垂下的滾邊上,繡著一排盛放的玉簾花。連雲閣裡的傢俱用的都是黑木,蒼碧初來時覺得壓抑,非要用白色絲縧撲出雪色,連雲卻斂眉,說了句用白裝飾房間不吉利,便從凡間掃了這些近白的黃絲縧回來。
“我回來了?”蒼碧不可思議地從床榻上彈起來,摸了摸身下的被褥,是實的,跳下床繞著房間探看了一圈,停在妝鏡前,指尖觸上鏡中自己的臉,沒有一絲傷痕,白玉般無暇,翡翠色的瞳,銀白色的發,無一不是他自己,“是真的……不是做夢……”
笑意終於抑制不住地在臉上綻開,蒼碧抓起臺上的淺色絲帶,亦如每日晨起,隨意在耳際挽了個鬆散的發髻,餘下發絲肆意垂下,落在同色的廣袖綃衣上,幾乎化作一體,他滿意地左右看了看鏡中的自己,確認沒任何瑕疵,轉身朝房門奔去。
手扶上門把,吱呀一聲開啟,卻見一隻帶著黑手套的手探了過來。
連雲站在門外,一手提了個食盒,一手正要開門,見了蒼碧,也沒任何詫異的神色,只是微微定了定身。
“連雲!”蒼碧張開手,二話不說就撲了上去,“我回來了!我終於回來了!”
“嗯。”連雲也不多話,就讓他掛在身上,步履堅實地走進房間,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這才把身上的人扒了下來,按到凳上,開啟食盒,裡面是一大盤撒著綠蔥香油的嫩白豆腐,“吃豆腐。”
蒼碧接過他遞來的筷子,夾了一塊囫圇吞到嘴裡,只這一口,把這先前一世世莫名其妙受的苦楚全拋到了腦後。
連雲端下食盒上層,取出下層的茶具,穩當地斟了兩杯熱騰騰的香茗,拿銀鑷子往其中一杯了夾了兩塊冰糖,推到蒼碧面前。
蒼碧從豆腐的香嫩中分出神,品了一口甜得失了茶味的香茗,笑彎了眼,嘴裡不停地動著,手移到身下搬著凳子,繞過圓桌靠道連雲身邊:“連雲,這下你該告訴為什麼了吧?”
“什麼?”連雲瞧了他一眼,眉宇難得舒展。
這一覺醒來,浮在蒼碧腦海裡的記憶總算串成了一條線,切切實實地鑲進紛亂的思緒中,也讓他理清了大半前因後果。
他本是翼望山上一隻小狐妖,因緣際會救了被雷劫劈成重傷的玄蛟,卻不知為何被龍神長空當成蠱惑連雲的罪魁禍首,因而受難入六道輪回。他所走過的一世世,便是他此後的一場場人生,不同的是原本他的輪回中,除了第一世,之後相遇的人都沒有連雲的影子,而這一次回溯,身邊最切近的一人,卻成了不知用了何種方式變成凡人的連雲。
“為什麼要用那把珉玉匕首抹我脖子?為什麼要重走一次過往?”蒼碧問。
連雲抿了口茶:“回來就好。”
“連雲,你到現在還不肯告訴我嗎?”此前在狐妖洞府中,雖然沒有明說,但個中言行之下,蒼碧信誓旦旦地以為連雲對自己有些不一樣了,便大著膽子靠上去,攥住連雲的手,抓到的不是健實的肌膚,卻是帶著褶皺的皮料。
蒼碧低頭一看,正是方才推門的黑手套,明明離開前從未見連雲帶過手套,好奇心驅使下,一雙手不老實地按了上去,要把它摘下來:“連雲,你幾時帶起手套了?”
咚的一聲,連雲放下茶盞,茶水震出杯沿,濕了一片,他倏地起身,竟有幾分倉皇的意思,抽回手,整了整差點被蒼碧拽下來的手套,沒露出一絲肌膚:“我去樓下看看。”
蒼碧在連雲閣裡住了數百年,連雲說這是租妖的鋪子,卻從來只見妖進,不見妖出,要是閣裡有賬冊,鐵定是通本鮮紅的赤字,樓下能有什麼好看,又沒有生意,不過就是些鐵籠子,蒼碧搶先一步,擋在了門前:“連雲,你還沒回答我呢。”
連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抬手把他撥到一邊,開門走了。
溫情才在心坎上打了個轉,只這一手,便飄飄然地飛逃到抓不到的萬丈高空了,蒼碧呆呆地看著那背影一階階下了木梯,頭也沒回,原來輾轉了這麼多世,連雲還是那個對他不鹹不淡的連雲,翼望山上的切近,都是黃粱一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