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蔣域已經從公寓裡搬出去,他帶易純參觀新租的公寓,距離他們住的舊公寓有不遠的路程,196路公交車一路晃悠到木棉站。
下車後街道兩邊有花的香氣,易純被花香眯了眼睛,在前面領路的蔣域都成了一道熱氣騰騰的波浪。
他們慢慢往前,路過一盞盞的路燈,人影長短錯落,圓圓扁扁,像在黑白琴鍵上跳舞。
當時易純揹著小魚送她的湯姆貓毛絨揹包,軟和的觸感像灑了一瓶酸梅酒進去,她很想問蔣域是不是不會再回去了。
易純停在新公寓樓下,氣息一時沒上來,她沒弄清楚原因,只好寬慰自己因為天氣太熱。
蔣域指了指樓上,“在六樓,頂層。”
他們原先住在二樓,幾米高,前面梧桐樹的樹葉能伸到陽臺上,樓下的貍花貓同樣能順著牆壁跳進房間裡,易純偶爾從樓下路過,抬頭也能看清楚睡眼惺忪的蔣域,連同他垂下的睫毛。
易純對數字不敏感,她沒有算出六樓距離地面有多少米,但她明白站在樓下說話,六樓的人不一定會聽到。
公寓裡目前只有幾件基礎傢俱,蔣域還沒來得及收拾,他開門讓易純進來,遞給她一瓶堆放在牆角的酷兒橙汁。
易純看向這座公寓的佈局,空間面積並不比舊公寓大,卻有一個很大的陽臺,陽臺的欄杆上有纏繞的枝蔓。
易純在樓下就已經看到這邊種植的爬山虎,它們進入休眠期,葉子零星點點,棕中帶綠的枝蔓密密麻麻爬滿整面牆壁,好像雪地被沖刷以後裸露一片深褐色的地面。這種植物精力太旺盛,在無人注意的角落裡蓬勃到六樓,堂而皇之地攀爬到陽臺。
因為室內沒有清掃,蔣域扯過來兩把椅子放在陽臺上。陽臺對面就是大海,易純聞到海水混著植物的味道,比在職工公寓的要濃。
新公寓裡有臺式電腦,放在簡易折疊桌子上,主機和顯示屏尚未連線,蔣域注意到易純的視線,解釋:“我最近找到一份新工作,如果做得成,其餘工作就可以辭掉。”
那時候國內智慧時代已經逐漸開啟,網際網路的概念易純來這邊之前接觸過,北方小鎮遠離時代中心,學校裡新學期開始雖然會分發資訊科技課本,但是沒有老師教,去年秋天從市裡來了一位年輕的支教老師,教了半個學期的資訊課後忍受不住落後的教育條件,沒有跟學生告別便返回市裡。
網際網路對於易純來說是頭頂朦朧的月光,而蔣域就已經可以利用網際網路賺錢。
她想到小魚生日那天說給蔣域的話。
蔣域一直在換工作,就易純所知道的,他已經嘗試過三份工作。
如果單是為了阿彩,他未免太辛苦。蔣思明在廠裡有職位,每月工資算得上體面,只是蔣域固執地跟他劃清界限,從公寓搬出來已表明立場。
蔣域不久之後就會成年,已經具備獨立生活的能力,無論阿彩和蔣思明是如何將他養大的,他都沒有必要再待在他們身邊,阿彩那邊他會繼續支付醫藥費,他自願這樣做讓蔣思明不要多管,學費還有往後的生活費會自己承擔,以往十幾年的養育費用他會定期還給蔣思明,至於他們的父子關系,是否存續也失去意義。
攀到陽臺上的爬山虎枝蔓盤根錯節,蔣域說起這段時日的經歷,遠處的星光和海風環繞在他眼睛裡,下擺的眼尾蕩著風,這些最後都變成一隻越過迷霧森林的飛鳥,海風追不到他,頭頂的星空也追不到。
易純意識到他身上撕裂氣息的來源,那股氣息輕飄飄地蓬鬆成一團雲,他不會再回到舊公寓。
“那貓呢?”
易純又感受到他那股氣息,內心鼓脹出綠色的草芽,掛著早晨露水的草芽鋸齒刮到她的腳踝,或者是幫媽媽倒醋時沒拿穩,袋裝醋汁嗞到她的眼眶中。
感覺是共通的,她感到一點痠疼,這種感覺是她的初體驗,以前從未有過。
在話音落下後的短暫空隙中,她迫切地想要抓住什麼,像只撒歡向前跑的小狗一樣努力思考,當初在火車站看著王麗華的身影一點點消失時産生的感覺,與她當下這點痠疼到底有什麼不同。
易純摸著湯姆貓的耳朵,問,蔣域,那幾只貓怎麼辦,它們認人,有時並不會理會我,故意躲在陰暗處,看我拿著火腿腸或者貓糧咪咪地喊,我餵貓的時候找不到它們怎麼辦?
蔣域先是沒有說話,然後攤開手掌放到易純面前,易純心不在焉,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手掌相貼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住了。
易純看到蔣域眼神閃了閃,隨後看向她手裡的酷兒空瓶,“你喝完了嗎?”
易純手指蜷縮回去,將空瓶子遞給他手裡,“嗯。”
夜裡那些植物彷佛蘇醒過來,安靜的公寓開始變得喧鬧,他們身上環繞一層白熾燈的光暈,柔軟得失去邊界。
蔣域把兩個空瓶子丟進垃圾桶裡,沒有立即轉身,嘆了聲氣說:“易純,你不要哭,我沒有在跟你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