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為什麼在我面前總是掛臉?”
她估計說到痛處,聲線有些抖動,卻還是那副利落的表情,“你知道嗎,我情願沒把你帶來廣州,你痛苦,我也痛苦。”
“你和易鑫河不親近情有可原,但你是從我肚子裡生出來的,我看著三樓的同事和她女兒都很羨慕。”
“其實你兩歲的時候我就想帶你出去,可是姐姐她不同意,我回去那麼多次,你總該記得我是你的母親。”
“我有時候又懷疑你有情感障礙,後悔沒有早些把你從小鎮帶出來。”
易純彷彿失去支點,聽著她顫抖的聲音,沒由頭感到煩躁,“你錯在把我生下來。”
興是這句話傷到了王琴,晚霞猶如融於海水的顏料,淺淡的暮光灑進來一點,易純看到她的眼淚時一時失措,伸出手掌後猶豫著放下。
過了很久,王琴揩了下眼角的淚,從圍裙口袋中掏出手機,撥通一個號碼之後丟給易純。
易純低頭看到螢幕上撥出去的一串數字,響過兩聲後對面接通,小琴?
易純的淚頓時不受控制地落了下來。
“打錯了嗎,小琴?”
王琴一言不發,易純的心髒怦怦直跳,那棵倒立的樹木彷佛從她心髒裡生根,瘋狂汲取心髒血管上的養料。
王麗華試探又慌亂的聲音從手機裡傳出來,夾在電流中的聲音如同老式收音機。
最後易純撥出一口氣,哭腔被堵在喉嚨裡,她喊道:“媽。”
安靜幾秒。
“小純?你媽呢?”
從她心髒長出來的樹木要沖破她的胸腔,她沒回複,把手機塞回王琴手裡。
她知道,這是她一輩子也填補不了的空缺。
王麗華曾經說起王琴的時候,總是讓易純原諒她年輕時的任性,她年紀太小,做錯事無人可投靠,長得聰明實則很笨,生孩子的時候不過十幾歲,被騙也甘願,我罵她、怨她、恨鐵不成鋼,最後還是心疼她,她從小不願跟我親近,我都知道,但我也很笨。
易純不知道那通電話最後是如何結束通話的,她只記得她和王琴兩個人坐在陰暗的屋子裡,她流淚,王琴也流淚,流到河水幹涸,外面下過一場雷陣雨後天上又出現星星。
以往她不明白在面對親情的話題上為什麼會難過,小學三年級的作文課,語文老師佈置一篇“感恩”的命題作文,交上去的作文千篇一律,冒雨接孩子的父母、偷偷帶自己買冰棒的祖父母,那堂課後,語文老師特意將易純喊到辦公室,指著她的作文字說,“你把時間先後順序寫錯了,怎麼只感謝父母的養育之恩?生育之恩不用感謝嗎?”
那是她與所有人的暗暗較勁,執意不肯在作文上感謝生育之恩,語文老師不明白她的身世,只當她故意與自己作對,把幫人裁衣服的王麗華喊到學校後提到她的作文,王麗華笑著給老師賠不是,騎著腳踏車帶她回家的路上問她原因,易純翹著兩條腿,搖搖頭,沒有為什麼,媽媽你又沒有生我,他們生我的時候也並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呀。
王麗華笑她的話太傻,蹬腳踏車路過糖鋪子,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
來到這邊後,易純逐漸清楚她們各自難過的原因,王麗華被身體中的河流困住,那麼她呢,她被愛困住。
王琴和易純的爭吵沒有答案,沒有結尾,一場暴雨過後雨過天晴,誰也沒有說起一棵被雨水摧殘的樹木。
王琴恢複正常交流的方式和王麗華一樣,飯前詢問易純要吃什麼,飯後問易純想不想去哪裡玩。
那段時間易鑫河又經常不回公寓,易純偶爾失眠,聽到王琴輾轉翻身的聲音。
有時王琴會開口跟易純講當初戀愛的事情,喜憂參半,忍不住吐槽易鑫河的不思進取,家裡的電器壞掉還要向周邊人尋求幫助,並囑咐易純如果談朋友,一定不要像她這樣跨越千裡。
有時她獨自起身,披件外套站在陽臺上,像王麗華那樣抬頭看月亮,但她比王麗華倔強不少。
她有一次談起蔣思明與阿彩,說蔣域是被迫生下來的孩子。她雖不願意易純跟他們有過多接觸,但提及蔣域時,話語中總是帶有母性與生俱來的憐憫。
她說阿彩也是一個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