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園柳老不吹綿。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1”
事實上,和“陸游到來”這件事比起來,可能還是“陸遊作詩”對於蓮心更有震撼力一些,她扔了筆,連信都不寫了,只在榻上直起身子,“陸伯父又開始寫悼亡詩了?!”
“本來也沒停呀。誰不知道,陸公辭官隱居這一年裡,又有不少佳作。文壇眾人都對他頗有褒揚呢。”
外面下著雪,噼噼啪啪有竹子被壓彎的聲音。
風也從窗縫裡漏進來,葉葉灌好湯婆子,往坐在被衾堆裡的蓮心懷裡塞,“蓮小娘子,你又生氣啦?不至於吧,反正在臨安,你不是已給唐大娘子洗清了名聲,叫大家知道她不是因為陸公才鬱郁而終的麼。這就差不多了,總不能真連悼亡詩都不讓人家寫吧。”
好歹人家也是一對真心實意過的鴛鴦,咱們外人何必如此義憤填膺呢?
葉葉小心地打量蓮心,試圖用眼神傳遞出不好說出口的意思。
是啊,過去確實是真心實意。
可真心實意不代表真的是好事。有的人的真心實意,更像愛憐自己倒映在水面上的影子,而不是愛憐一個真實的人。
你見過顧影自憐的人,會真的伸出手去觸碰水中影嗎?
...陸伯父為唐大娘子如此神傷,可他真的為唐大娘子做出過什麼呢。
蓮心看著案上茶盞中升起的嫋嫋水霧,默然不語。
想到臨行前曾去到李月仙母家的一番長談。
那時候她不知道為什麼李月仙緘口不言卻滿面焦急,一定要把她拉到李家中。
本以為最多是事情終於解決後的輕松告別,但卻沒想到會聽見從未意料到過的陳年往事。
“——唐琬和唐二娘子你竟根本不是親姐妹?”
蓮心大驚,“看之前你們母女為了唐琬之事來回奔走的樣子,就是親姐妹怕也難做到這樣,現在你卻說你們根本不是?”
“唐琬的母親也姓李,但卻並非我李氏,而只是尋常百姓家。我與她都有李氏女作母親,又有唐氏郎君作父親,當下結拜為同姓姐妹,以我二人的排序作新的排行,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
那時候,唐二娘子滿面的頹色,骨瘦如柴,幾乎和上回所見的貴婦樣子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叫蓮心格外的疑惑——明明事情已經解決,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令她如此悲傷?
同樣,她也不能理解為何她會忽然轉而講起古來。
“我家中以舊朝血緣為傲,輕易不肯與外人締結婚約,只與祖上就曾多次聯姻的表家定婚約。月仙、我,乃至我母親、外祖母,全都嫁給了表哥或表弟。而也許和這個有關...家中有時便會生出畸形兒。”
“大約二十年前,也是當今官家被封皇太子那一年,臨安府之中暗流湧動,家家戶戶閉門不出,就連小兒啼哭都少了——太上皇篤信吉兇之兆,誰都害怕成為被太上皇遷怒的那個‘兇兆’。而那個時候,我懷胎九月,即將生産。”
說到這裡,蓮心和其餘人已經猜出了大概的故事走向。
她面上已經顯出不忍的神色。
但唐二娘子仍繼續講下去,一口氣連貫著,像是不一鼓作氣就無法繼續了一樣。
“對,就像我家中的有些長輩一樣,我最終也生下了一個痴兒。婆家怕被她牽連,緊緊相逼,要我將她扼死在襁褓之中,以免受到宮中詰問。月仙的父親那時候已有外室,不會幫我,可她到底不是畸形兒,那是活生生的一個孩子啊!唉...那個時候,在我將要撐不下去的時候,是唐琬幫了我。”
“她把我生下的痴兒抱回了家。也因為這個,唐琬與陸遊的母親爆發了自嫁進家門裡的最大一場爭吵。當我斡旋過身,帶上經營出的産業要去陸家將孩子接回家時,卻才獲得訊息,她已經被陸遊休棄...那個時候,就算我把再多的家産贈給她,又能挽回什麼呢?”
唐二娘子滿臉都是眼淚,“她是被我害的啊!”
“現在好了,上天也可憐我,叫我遇見你這個肯幫忙的孩子,叫唐琬的名聲終於洗清了。我也沒有什麼遺憾了。這麼多年的悔過,我已經沒法繼續騙自己...我就是害死唐琬的幫兇。只有到地下償還罪孽...”
唐二娘子喃喃,看著自己的手,幾乎有些魔怔的樣子了,“誰都別攔著我。誰都攔不住我。”
蓮心這才明白李月仙為何要將她拉來李家。
在這真相終於大白的時候後,唐二娘子放下了心裡的擔子,竟已有死志!
蓮心不敢看李月仙的臉色,因為她已看到了唐二娘子脖頸中的那一道發紫的勒痕。
她背後冷汗直冒,連重話都不敢說,只委婉:“那麼,那時候陸伯父沒有說任何話嗎?”
“他說話了,他作出了七八首傳世名作,句句悽婉懷念。他只是沒有動作...”
唐二娘子的眼睛漲紅了,語聲悽厲,“好深情啊,他明明知道,只要他肯為姐姐抗爭,姐姐就不會被休棄!”
李月仙低聲道,“阿孃,到了如今,你還沒有看明白麼。能作為而不作為,害死姨母的明明不是你,而是另有其人。你不去懲罰他,為何要懲罰自己?”